云上的伤疤

母亲在医院的楼里住了一周,怎么也不愿待了。她早早将随身携带的一个布包找出来,做着离开的准备。布包里盛着两件换洗衣服,一只牙刷,半管黑人牙膏。一个塑料袋卧着几张皱巴巴,充满汗味的钱,两张一百元的,一张十元的,布包陈旧干瘪,如此刻的母亲。捏着钱袋,我的泪水不争气地流。接母亲来时,她一脸喜悦地告诉我,这是父亲给的车费。喜形于色的母亲,似乎对父亲的大方很满意。一辈子被父亲攥着财政大权,花一分钱也得向其汇报,这一次的慷慨,母亲不清楚是我们背后,做父亲的思想工作,结出的一颗果子。母亲说,我不能花你们的钱。你们这个词,语气坚定,好像我和弟是外人。

出院后,我重新把钱塞在母亲穿的袜子里,藏在那只褐色的布包底。在此之前的七天里,她是这座城市,这只鸟笼的一个客人。小心谨慎的样子,像做错事的孩子。不习惯坐马桶,清晨四点就醒了,悄悄起床,下楼要去小区外面的公厕。我怎能放心她一个人独自行动?因惊扰我的睡眠,母亲一直心有愧疚。床是木板拼凑而成的,不同于那铺大炕,温暖踏实且散发着土香。那些个夜晚,熄灯后,母亲趴在八楼窗前,朝城市张望,她在万家灯火中,在车流湍急下,寻找村庄的蛛丝马迹。错把对面高楼的灯光,当成好久不见的月亮。有多久没和母亲一起看夜空中的云朵,星辰,一起吃一顿饭?我已经记不清。如果不是母亲小手术,她断然不会让我陪。我披衣下地,决定和母亲沿着城市的街巷走一走。

华灯初上的小城,夜生活还没开始。白昼的燥热尚未退去,空气中有一股绵软的热气,紧紧拥抱着行人。有人遛狗,有人漫步,有人坐在公园的木椅上气定神闲;有人上了一辆公交车,车驶向城市不同的站点。一棵棵梧桐树,举着扇形的身体,站在路边。母亲走出鸟笼后,心情好多了。过马路,她主动牵着我的手,这是以前没有的现象。我可以感受到那只手,羞涩中带着一份无奈和彷徨。眼泪不由自主落下,我不敢想这双手,上帝还能让我牵多久,那个像村庄白杨般挺拔结实的人,她走着走着,就老了。母亲对跳广场舞的队伍产生兴趣,她坐在石阶上,目光里有月亮升起,有晶莹的光芒闪烁,通透纯粹,灼伤我的眼。那一瞬,很希望时间慢下来,再慢下来。

我和母亲,依偎一块绿色的植被,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像过去一样,看一朵一朵云,从一座山头,飘到另一座山头,从村庄飘到更远的地方。它们有形有象,在那个叫故乡的地方,低调地行走。我们追逐着云朵的脚踪,直至睡在一叶苇席上。露珠顺着葡萄架的叶片,一滴一滴落在脸上,身上。蛐蛐在歌唱,云在头顶。许多年,守着老房子,盛大的夜晚,门口两棵杏树,院中几棵桃树、枣树。它们相互搀扶,对视,仰望。日子一天一天穿过老井的深处,在石壁生长一层一层青苔,一颗一颗流星从天空陨落,村子的山坡,就有新坟垒起。乌鸦的造访,谁也驱赶不了,它是来完成一个任务,闻到死人的气味,乌鸦必来。母亲说,乌鸦来的时候,那个人的灵魂就离开肉体,走在去天堂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