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随笔)

清涵做了两个决定来让自己单调的生活起点儿变化:一个是申请到市图书馆做志愿者,帮他们把几百万册书从城市的北边搬到南边;另一个,是终于在网上租了一个在线女友,算是结束了自己多年的单身生活。

这能骗得了谁呢?他想。

清涵白天工作九个小时,主要职责是为一个网络游戏测试程序漏洞。比如,试一下把某种道具卖给某个NPC(非玩家角色),看他会不会反常地一夜暴富;或者无数次地从某个悬崖飞身跳下,看他会不会跌出地图范围。这样的工作让他觉得既无聊又疲倦。

他在图书馆里倒是干得很卖力。三个小时的体力活儿,他经常一个人就搬空一整排书架,还能抽出时间坐在地上看会儿书。

“图书馆的书都很好看。”

这是清涵发给阿雅的第一句话。阿雅就是他租来的在线女友——清涵能断定,她不是人,而是聊天程序。她的本体不过是海量的搜索数据,存储在开发商的服务器里。她收到用户的消息之后,经过短暂的运算,回复一句最像恋人的对答,让用户得到恋爱式的心理满足感。

“我没去过图书馆。你在看什么书?”

清涵看得出这句话经过了语义分析,既回应关键词“图书馆”,又针对“书”发问,让两个人的聊天可以继续下去。

“一本破诗集,只剩一半。莱特昂·布兰朵,听过吗?”

对方回复得很快:“没有。我只读过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程序在主动发起新话题,表明设计者对自己的算法很有信心。但清涵不打算接招,他关掉手机屏幕,开始埋头看书。

清涵很少跟活人打交道,以致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这项能力。他善于辨别游戏程序里每个角色的举动是否符合原定的设计,也能轻易看出某项数据的异常会导致什么后果。但揣测人们暧昧不明的话里包含的深意,从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来判断他们的喜怒哀乐,对清涵来说,都是难以掌握的能力。

“如果一排书架上有一千本中文书和一千本外文书,我每次借走五本中文书和两本外文书,你每次借走两本中文书和五本外文书,假设我们看书、还书的速度一样快,那当我第四次借书的时候,刚好借到你看过的书的概率有多大?”

清涵把这道题发给阿雅。他想,如果程序员设计阿雅只是为了让她跟人谈恋爱的话,那她应该不需要具备分析数学题的语义功能。说不定收到的回答会答非所问,又或者干脆是一句“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

阿雅的回答总是有延迟。这显然是为了让用户有更真实的体验——毕竟,忐忑地等待对方的回答也是恋爱的一部分。

“我的数学很差,你一定要我说答案吗?”

规避设计。清涵倒没想到这个。看来开发商对盲区的补救措施考虑得还算周全,没那么容易让他们出丑。

“不用,我就随便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有相同爱好的吧。整个人看起来要干干净净的,为人要诚实,哦,还有,一定要聪明。”

整个句子显得凌乱,没有遵守语法的顺序,看起来非常口语化。程序在拟人化方面已经做得足够好,但是,那个“哦,还有”有点儿画蛇添足:口头上虽然会这样说,但有谁会把它敲在手机屏幕上呢?

“那你的爱好是什么?”

“我喜欢读诗。”

这是根据用户的个人资料牵强附会的吧。“可是你都不知道莱特昂·布兰朵。”

“他太小众了。这不能怪我呀。”

“那你可以做好功课再跟我谈,对吧?”清涵发现自己还是把测试员的职业习惯带进来了,总想着帮开发商完善这款恋爱聊天程序,“对你来说,这不算难事吧?”

“不算。”阿雅回答。作为一个程序,她自然不懂话里的讽刺。

清涵在书堆里寻找着莱特昂·布兰朵诗集的后半部分。这不是志愿者的工作,对于这种残破绝版又少有人借的旧书,图书馆并不当回事儿。

“关于他的资料很少,只知道他是一个法国人,十九岁就死了。”

阿雅回复得很简单,与它服务器里的数据汪洋相比,这连一滴水都算不上。清涵思索着这个聊天程序每天要同时面对多少像自己这样的呆子,这需要它把强大的运算能力分化稀释,当具体到某一个人时,陪在他身边的所谓恋人充其量只是一个能使用礼貌用语的笨蛋罢了。

“查不到就算了,他一辈子都没离开过他生活的村子,只是个小角色。”

“啊,为什么?”

“是我的推测。”

“证据是什么?”

清涵拿出那半本诗集,翻到最后一页,拍下上面的句子发了过去。

或许辨不清日升日落

或许看不到流云晚霞

不知道耳边溪流,咫尺可达

不知道天地浩瀚,人间喧哗

阿雅看了很久。或者说,聊天程序分析了很久。

“他是一个盲人吗?”

清涵突然觉得老天不公平。凡夫俗子可以活到七八十岁,一双眼睛也只顾着看庸脂俗粉,偏偏诗人只有十九年的寿命,还不得不在黑暗世界里受苦。

“是的。他生下来就无法看见,诗里都是抱怨,你分析得出来吧?”

“可是,我总觉得这首诗不完整,后面应该还有吧?”

清涵看着被撕破的残页,摇摇晃晃:“可能有吧。你的数据分析能力还挺不错。”

“我想看看后面是什么。”

清涵借着在新馆整理书架的机会,一个缝隙一个缝隙地找过去。旧日的灰尘,陈年的墨香,四溢飘散,固然值得记在心里,但最终还是徒劳无功。

“你每天工作到那么晚,不累吗?”

这句话在手机里搁置了两天,清涵一直没有回复。每天跟程序打交道的自己,到头来还要被另一个程序关心,他说不好这是被数据分析后得到的嘲笑,还是命中注定只能收获这样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