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你什么事。”
他按下“发送”键,然后就有些后悔。程序虽然没有感情,但想必也会模拟出女性受伤的姿态。伤害一个并无恶意的女孩子,终归是很卑鄙的做法。
果然,阿雅回复:“你怎么这样说,我是关心你啊。”
“我心情不好。”
“为什么呢?”
“因为孤独。我身边都没有活人。”
“不是有我陪着你吗?”
“你只是一个装在手机里的聊天程序。”清涵敲出这句话,却终不忍发送。
图书馆的书终于搬完了。志愿者陆续离开,清涵办好借书证,继续寻找丢失的诗句。
清涵有时候希望真相就是这样:那个死了几百年的年轻诗人,与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孤独终老,无人惦记。如此,时空相隔的两个人就可以互相安慰,孤魂与他都不至于太过落寞。
毫无头绪地找了一个月之后,他终于引起管理员的注意。“年轻人,你在找什么书?”
清涵将手里的诗集晃了晃:“这本书的后几页。”
管理员接过去看了看,纸张脆薄得仿佛随时可能化成粉末:“这书有些年头喽。莱特昂·布兰朵,之前有一个姑娘也来找过呢,叫什么……”
清涵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到底知不知道?”
“这本书是跟六七十年代的旧书放在一起的,你去那儿看看吧,四楼。”
四楼有些吵,因为有一台电视机没日没夜地播着新闻,也不知道这样安排的理由是什么。清涵蹲在地上,从最底层找起,手指一个书脊一个书脊地划过去,碰到比较厚的大部头,还要抽出来抖抖书页,盼望着能有什么惊人的发现。
好在,在这枯燥的过程中,阿雅会不时地和清涵说几句话。聊电影,聊天文,聊白天的苦恼、夜晚的梦境。话题自然都很投机,清涵不以为意,毕竟是按照自己的需求定制的程序,完美契合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我也在帮你找哦。”
如果利用服务器强大的运算能力,在整个互联网上找出一本已经绝版且小众到几乎没人知道的诗集来,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清涵知道这只能算是阿雅的玩笑,哪有那么多运算空间分配给自己。
“好的,谢谢你。”
清涵终于打算放弃了。耗费掉最后一天,他不得不承认,那些遗失的句子并不存在。诗人是一位盲人,他抱怨命运不公,跟自己抱怨此生孤独是一样的心境,有什么完整不完整的呢?
管理员看着筋疲力尽的他,打了个招呼:“找着了吗?”
他摇摇头。
“刚刚有个姑娘借走了一本地方志,背后好像贴着几页纸,有点儿像诗。”
“你确定?”
“很少有人借地方志,我记得很清楚。”
清涵跑到管理员面前:“她走多久了?”
“走了大概五分钟吧。”
清涵转身就跑。管理员在身后大声补充:“伞是墨绿格子的,墨绿格子!”
清涵等不及电梯,踩着楼梯冲下五层楼,冒雨狂奔。他猜测从图书馆出来的人都会去地铁站,便一路朝地铁站跑。雨滴挂在眼镜片上,他看不清路面和车流,踩起的雨水溅在路人身上,惹来一路骂声。
图书馆居然把外国诗集和地方志放在一起。是啊,地方志那么老的书,都是用糨糊粘的吧,所以才会把诗集粘走了几页。
可是,为什么会有人去借地方志呢?她是在跟我找同样的东西吗?
那个问题——两个人借到同一本书的概率到底有多大?清涵跑得越来越快,“扑通扑通”的心里没有答案。
她回答过吗?还是说,这就是她的回答?
地铁站里挤满了人。清涵的眼镜蒙上了一层水雾,他取下来在衣服上擦拭。顺着人群挨个儿看过去,墨绿格子,墨绿格子。
手机响了。
“我找到那几页了哦。”
“写的什么?”
“莱特昂·布兰朵没有抱怨,我觉得他是写给恋人的。”
清涵望着眼前的人潮,心底只有失落和绝望。他突然明白“天地浩瀚,人间喧哗”是什么意思,也突然明白,所谓的聊天程序——自己以为是机器人的聊天程序——到底耍了什么把戏。
“你在哪儿?”清涵手指发颤,喉头发干。
收到的回复是完整的诗:
或许辨不清日升日落
或许看不到流云晚霞
不知道耳边溪流,咫尺可达
不知道天地浩瀚,人间喧哗
但我知道
星河在上,波光在下
我在你身边
等着你的回答
(摘自四川文艺出版社《不正常人类症候群》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