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黄昏,小城。
古旧的门牌在大榕树的掩映下散发出宁静、安详的微光。人匆匆走,忽然袭来醉人花香。停下脚步,在人家的小院里,望见一树梅。
我便想起唐朝于良史的《春山夜月》:“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行走水边,掬一捧水在手,手中便有一轮明月。人在“春山”里行走,不仅赏了花,还带回了一身花香。喜欢极了这样的境界,仿佛只要有一缕花香,心里便能长出一朵花。
年少时,我曾在老家住过一阵子。老家的房子古旧,屋脊上长了风信子、蒲公英、昨叶何等野草。
外婆特意在院里种了一批拾芥子。拾芥子是一种野草,叶子长得像白茅草。初春,拾芥子抬着纤细的身子钻出地面,慢慢地撒开叶子,抽茎生长。与一般的杂草不同,它喜欢藏匿于乱草丛中,不喜抛头露面。至于花,它也是不开的,那种搔首弄姿的事情它都躲着,偏又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少年时期的我,特别木讷,同学们热闹地聊天,我总是插不进话,人就变得越来越孤独。有一天,外婆在院里侍弄拾芥子,我在一旁呆望,外婆转头对我笑,忽然问我:“小妹,你知道外婆为何喜欢拾芥子吗?”
我困惑地说:“难道是喜欢它不开花吗?”外婆笑了笑,说道:“有些看似很无用的植物,模样儿粗陋乏味的,反而能活得长久快活呢。比如拾芥子,虽然不开花,却能吐露芬芳,这是多么讲究心灵品位的植物啊!”
那时我似乎明白,不是所有的植物都有明朗绚丽的色调,但它们都会扎实地蹲进土里,获得最丰厚的滋养,即使是以“不开”的姿态,也会努力绽放芬芳,本质上,隐含着“开花”的喜悦。
行笔至此,我想到一个关于清朝袁枚的典故。袁枚33岁辞官,筑园林于小仓山,号随园。一年的梅花花期,一个挑粪人坐在梅树下欣喜地说:“我有一身的花啊!”袁枚因此受到启发,写下佳句:“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
对袁枚来说,看见了梅树散“我”一身花瓣,便感觉幽香胜蜜,心里遂生欢喜。于挑粪人而言,纵是世间荒凉,仍有不设围墙的随园为他敞开,仍有花瓣落满肩头,一颗心顿时美好而踏实。
清朝诗人吴监南与程鱼门交情很好,程鱼门曾读过他写的《陶然亭》:“偶尔穿着草鞋慢慢地走,来到湖边心情也喜悦清明。一片短短的芦苇低矮像草屋,一层层翠绿如盖延伸到远方的城池。在旷野之外逗留的时间一长,因为地势很高,便觉凉意袭身。老僧才能懂得登高远眺的意义,劝我静听那秋蝉摇树的声音。”
我想,诗人写诗,写的恰是一分从容之姿吧。诗人到湖边是散心的,或许一颗心早已被世间的尘埃喧嚣磨蚀,可是来到了湖边,心情就清朗起来。我想象着,湖边一定会有一些小蓼花吧,红的蓝的,或许还有一株株藏于乱草堆的拾芥子,诗人不见拾芥子,却闻拾芥子幽香,心里便长出一片山川湖海,眼神里皆是清澈自喜。
我自掬水月在手,且弄花香满衣,不管日后多少风雨飘摇,都能静静走在我的人生小径,那里有风轻轻吹,有花缓缓开。往后余生,请让一缕花香开进我心里,把一朵云描进生命里,使穿枝拂叶的人,踏着荆棘,不觉痛苦,有泪可落,却不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