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他们都会不止一门乐器。哥哥拉二胡、吹笛子,姐姐弹琵琶、弹中阮。20世纪70年代,他们演出的照片都在《新华日报》上出现过。
他们学乐器,是有时代烙印的。那时,父母从北京被下放到苏北,他们觉得孩子早早学门手艺,将来好歹有个出路。因为和当地的淮剧团还能搭上一点点关系,他们就瞄上乐器这一行,想的是孩子将来可以进剧团,做个伴奏什么的。
等我稍长大些,父母仅剩的一点对未来的希冀已熄灭,我成了野花野草,恣意生长,没幼儿园可上,没乐器可学。
一晃眼的工夫我就过了40岁。2009年的一个夜晚,我在钢琴家黄亚蒙家吃饭聊天。我问她:“这把年纪了,我还想学门乐器,有可能吗?”亚蒙想了想答道:“古琴。”然后追了一句,“古琴可能是所有乐器中最容易弹会,但又最难弹好的。”
合适啊!我喜欢古琴,常听古琴CD,读过若干古琴题材的书。“最容易学会”,合适,很快就能弹出完整的曲子,哪怕只一两分钟,也是完整的,反正人生过半,已无新事,尽可以弹满后半辈子;“最难弹好”,也合适,最难一定与他山之石有关,与人生阅历有关。全都合适。
几天后,在友人黄伯蔷的引领下,我坐在余青欣老师家里。之前黄伯蔷这么跟我介绍余老师:虞山吴派嫡传弟子,早年跟吴景略、吴文光父子学琴,20世纪80年代中央音乐学院古琴专业毕业生。个性化的介绍有两条:一是“比你大一轮,也属猴”;二是“余老师有洁癖,不收男学生,我好说歹说,她才愿意见一面,可还没答应教你啊”。
说实话,在余老师家的前一个小时,我很失望。她身着居家服,颜色搭配有点粉艳。墙上挂着一张她演出的照片,也是绫罗绸缎那种古典式粉艳。许是和黄伯蔷久不相见吧,东家长西家短地叙旧。家里摆设全无章法,零碎儿奇多。家具是多年前流行的榉木材质,天长日久,颜色淡了,干裂起皮,看得糟心。不难看出,余老师应该是独居,但又“独”得不那么精致。
余老师基本没理我,我也不哼不哈,面露微笑听她们俩这一通聊。还是黄伯蔷想起此行任务,简要地介绍了我的情况。余老师安静下来,听得还算认真。听完未置可否,又和黄伯蔷聊上了,还是那么碎碎叨叨。我当时心想,可能确实不想收男学生吧,也好,这么碎叨我也有点儿扛不住。
不想正在这时,余老师突然起身:“瞧我,又忘了,学琴是吧,来吧……”
她领我进了书房,一间12平方米左右的小屋,正中间是一张明式小琴案,案上相对摆着两张琴。余老师在一侧琴前坐定。这一系列移动,话可没停:“今儿太高兴了,老忘正事儿,那什么,我先弹一段儿你听听吧,你坐那儿。”
突然话就止住了,只见她一左一右两手抚住琴面,两眼微合,轻微深呼吸一下,双眼重新张开盯住琴面,凝视片刻,顺理成章似的弹出第一个音符。
时隔8年后的今天,忆起这一幕,情景仍然鲜活地在我脑海中映现,却很难用文字传达那一刻我的震惊,刹那间,余老师像完全变了个人,碎叨、粉艳,顷刻灰飞烟灭,她笃定、沉稳,又深情尽在,右手抹挑勾剔,左手吟猱绰注,无一不恰到好处。更奇怪的是,刚才满屋的日常家居气息,也瞬间蒸发,一椅一凳,一纸一屑,都像穿越了时空,无不呈现唐宋明清的雅物匠心。她弹的是《梅花三弄》,一曲弹完,我神游已远。黄伯蔷的掌声由远及近,才把我又拉回现场。只听余老师既优雅又谦虚地说:“行吗?愿意学吗?”
还有什么可说的啊,从此每周三晚8点,我去余老师家学琴。
据说古琴教学有个差不多的顺序:《仙翁操》《秋风词》《酒狂》《阳关三叠》,这4首曲子打基础,算预备课,然后再学新曲,才是正式开始。学完《阳关》那天,余老师听我磕磕绊绊完整弹完,居然鼓励说:“虽然弹得太生,但是不俗,这很难。你在我的学生中年纪最大,年纪大了再学琴也有好处,有点儿人生阅历了,知道什么是肤浅。下次可以学新曲子了。但是这首还得使劲儿练啊。”说完又正色道:“从现在起,要跟你定条规矩,在我这儿学的曲子,不练够两千遍,绝不许在外人面前弹。”看她那么严肃,我只能认真地点头。她又补充道:“这不是我的规矩,这是虞山吴派的规矩,你现在初学,将来如果能弹出点样儿,也要算到虞山吴派门下啊。”
上课之余,我们也会聊聊天。余老师自己用的那张琴,是宋琴,据她说,当年她刚学琴,吴景略先生给她挑的,花了30元买回家。几个世纪没人弹,那琴都弹不出什么声。她就在这张无声琴上无数次练习,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松,越来越透,好得吓人。琴有铭,曰“致爽”,余老师说:“命中注定我要和这琴过一辈子,清(青)心(欣)致爽。”
据我观察,余老师是典型的头脑发达、四肢简单,走道儿总是跌跌撞撞的。有一次说到这点,她说:“没错儿,所以我这琴呀,老摔!开始特心疼,急得直哭,后来找到放心人能修,就随它去了。说来也怪,这琴甭管怎么修,声音越修越好,和我也越来越贴,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