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刚学写字时,老师要求我们回家让大人教我们学写自己的名字。
因为年幼顽皮,起初我总是坐不住;因为名字的笔画较多,起初我总是写不对。发现写名字如此费力,我便十分不耐烦,带着不解问母亲:“为什么人人都要取个名字呢?”母亲答道:“取名字,当然是为了能够让别人一眼就可以认出你来啊!否则,大家全叫‘宝宝’的话,老师怎么能立刻叫上一位同学来回答问题呢!”想想也是,我便不再问这个问题了。
后来认的字多了,老师又教我们回家学习查字典,说每个汉字都有意思。我很好奇地翻起字典来,想看看自己名字有何意义。可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查过去,却失望地发现自己的名字并无深文大义,便问母亲是怎么想起来给我取这个名字的。
“大姑家的大姐就叫红秀啊,我们都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就直接给拿过来用了。”得知父母给我取名时并没有多动脑筋,心里难免一阵失落。反复地读自己的名字后,我也没有发现它好听在哪里。上大学以后,我对此仍然耿耿于怀,总是想要改一个新的名字,可是又怕父母伤心。
我把母亲的名字逐个查字典以后,觉得比我的更有意义。母亲名字叫“徐友珍”,母亲说徐是她父亲的姓,“友”是按家族依辈分排下来的,“珍”是她的名字。想想母亲是外婆老来得子生的,而且她一出生就倍受外婆和舅舅们的关爱,故用“珍”字再贴切不过了。而“友”也是一个极佳的词汇。
“外公姓徐,那外婆姓什么呢?”我问道。外公在母亲一岁时就去世了,爷爷奶奶在我出生前也双双离世,外婆是家中唯一的长辈,我自然会关心起她的名字来。“姓卞,叫徐卞氏。”
我一查,“氏”,就是姓氏的意思,一点儿含义都没有,颇觉奇怪。“名字怎么是把外公的姓和外婆父亲的姓加在一起就完了呢?”“那时候的人都是这样取名字的啊!要什么含义啊?”母亲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她的父母怎么不用心去给外婆取个名字呢?”我有些不平。小脚的外婆在外公去世以后,独自抚养了四男一女,是一位勤劳坚强的女性,而且还非常慈祥善良。“那时候的人觉得女儿迟早是要嫁出去的,‘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哪里会费什么心思取名字啊!更何况那时候给女孩取名字都是这个传统呢。”
母亲说外婆与外公是嫡亲表兄妹。外婆之所以嫁给结巴且性情暴躁的外公,是因为她的父母担心自己的亲侄儿娶不到老婆,觉得“肥水不流外人田”。为了侄子的幸福,他们毫不犹豫地决定牺牲自己的女儿。外公活着的时候并不知道体贴小脚的外婆。外婆很年轻就守寡,并且因为是近亲结婚,大舅和二舅的身体明显受影响。外婆六十几岁时,一旦有人提及外公,她依然会激动地说:“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死了以后也不会跟你外公合葬的!”可见这段婚姻带给外婆一生的重创。
外婆从小被强迫裹足,六寸金莲的她行动极不方便。外公去世以后,面对家贫娃多的窘况,自尊好强的外婆便像男人一样到远处的田里没日没夜地劳作,用小脚踩水车。年轻时的操劳过累使她年迈时常常在深夜抱着病足呻吟难眠。
就是这样一位倍受损害却顽强生活的外婆,生前却连个像样的名字也没有,这让我异常悲愤。外婆去世以后,她还是被晚辈安排与外公合葬了。站在她的坟墓前,看着竖立着的墓碑上赫然写着的“徐卞氏”,我更是无限悲凉。
这时我再去阅读古代的那些文学经典,这才发现里面千千万万的女性,终其一生努力付出百倍牺牲,却很难得到重视和认可,结局和我外婆一样,一生都“雁过无痕”,连个像样的名字也没有。
是啊,我的外婆没有名字,我的母亲有一个有意味的名字,而我的父母给我找了一个认为极好听的名字。似乎一部中国女性的命名史,就是一部中国女性追求自由的曲折史,里面藏有太多辛酸!
在我外婆的那个时代,人们用裹小脚的方式把女性束缚于闺门之内。在母亲所处的时代,很多的女性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早早地结婚生子,把一生都奉献给了家庭。在我生活的这个时代,女性已经走出家庭来到学校,到辽阔的社会里去成长发展,经济更独立,精神更富足。
然而我们不应当忘记非进即退的道理,更不应当忽略这样一个不尽如人意的现象:人们似乎对于女性身体自由的关注要远远地多于对精神自由的向往。很多时候,我们在灵魂上的自由程度远不能与身体拥有的自由相匹配。
如若在追求自由的道路上,你有所迷失,那就好好地了解一下你名字的由来。
女孩们珍爱自己,可以从珍惜你的名字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