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么说,那张琴,就像她的命,她看琴的眼神都像在看挚爱之人,根本不是物了。就在学完《阳关》那天,我跟她开玩笑:“要是用您这么好的琴,我肯定也弹得好着呢。”余老师兴致高,说:“来啊,你弹一首我听听。”我不相信她真让我动那琴,但她坚定地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到致爽琴边。那一刻,我抱着近乎朝圣的心态,先分别试了天音、地音、人音,然后磕磕绊绊弹了《阳关》。一曲弹罢,只觉那琴和身体长在了一起,贴心贴肺。
慢慢地和余老师越来越熟,也聊一些家常。聊得多了,有点儿理解初识时她那份碎叨了。有天上课去得略早,敲了门,只听门里余老师一边捏着嗓子唱着歌,一边趿拉着鞋来开门,唱的居然是《我爱北京天安门》。打开门才发现,原来她在打电话。余老师的母亲一直住院,头脑清醒时少,糊涂时多。“给她唱唱这些熟悉的歌,还得装我小时候的童声,她那脑子啊,就能明白点儿。”余老师挂了电话后这样解释。
在那之前好多年,余老师离了婚,儿子在美国上学。上有老下有小,余老师又清高,不愿意撒开来收学生,所以日子过得清苦。但她说了:“这都不叫事儿,等着我去完成的大事儿还多着呢,我顾不上这些。”她说的大事儿,是要一曲接一曲地打古谱,要传承好虞山吴派,不能在她这一辈塌下来。
因清高而清苦,日常生活艰辛又肩扛大任,耗的时日久了,碎叨也算排遣渠道之一吧。我甚至感觉教我们这些半吊子,余老师其实并无乐趣,纯属生活所迫,假如没有羁绊,以她的性格,可能入深山、打古谱,那才是她真正的兴趣所在。
《阳关》之后,第一首大曲子学《鸥鹭忘机》。在当代古琴界,余老师有“余鸥鹭”的美称,因为这一曲她弹得最出色。我那会儿一直迷恋《忆故人》,所以听说要学《鸥鹭》,就问能不能先学《忆故人》。余老师有点儿不解,瞪着我,嗓门儿突然大起来,那股碎叨气息又陡然冒头说:“《鸥鹭》多好听啊,你还不想学?!”我只好连连说学。她看看我,瞬间气定神闲地给我示范了《鸥鹭》第一节的一段泛音。
《鸥鹭》学到一半,有一天上完课我收拾东西准备走,她说:“你刚才走神儿了,又想《忆故人》呢吧?这么着吧,我给你弹一遍。”这话着实吓我一跳——那天我确实一时心思开小差,而且确实想到《忆故人》了。古人说,琴者,心也。我有时想到,余老师弹了这么多年琴,早已和琴心心相印,从琴音中洞察人心的本事大概是有的。
有一天下午我在三环路开车遭遇“碰瓷儿”,被人讹诈,等处理完毕,看看天色尚早,而晚上有琴课,为免秽气干扰,回家小睡。一觉醒来,自觉神清气爽,下午种种不净心虑荡然无存。高高兴兴地去上课,刚弹了不到两分钟,余老师就问:“今儿怎么啦?有心事儿?”我说:“没有啊。”又弹,又被叫停。如是者三,坐在对面看我弹琴的余老师一伸右手,抚住我的琴弦说:“今天别弹了,来,我请你吃‘小脆。”“小脆”是一种零食,介于薯片和锅巴之间,特别亲民,还有点儿幼稚。余老师家里常备,她说那是她的最爱。
秋往冬来,春去夏至,我渐渐忙碌起来,琴课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时间挤挤总是有的,重要的是,随着琴艺渐进,我越来越体会到余老师弹琴,女性特点太明显,或如泣如诉,或温柔体贴,我一个糙老爷们儿照这路子学下去,有点儿奇怪。一朝动了这个念头,就越听越是,但又觉得自己初学,也许见识太肤浅才会错意,便没敢跟余老师当面说。总之越去越少,直至干脆不去了。开始自己还练练之前所学,渐渐地,琴从我的书房正中间搬至一侧,又从一侧退居一角,最后干脆被挂上墙,成了地地道道的摆设。
余老师从来没有问过,同门学琴的友人不时组织雅集,我和她也见过一两次,但她从来没问我为什么不再学琴。她既不提,我也从未想过要袒露心迹。日子一天天过,细碎无序。古琴,好像成了夏夜的萤火虫,忽然在眼前亮一下,一不留心,又消失在无边的暗夜中。
再后来,很久没有余老师的音讯,有一天刷微博,看到有人在我的一篇文章下面评论,说猜博主可能学过古琴。余老师在这条评论下回复:“对,虞山吴派门下。”我一头汗,心里愧到想找条地缝。一愧不知余老师何时也注册了微博,我都没关注;二愧我如此半途而废没出息,余老师还以这种方式鼓励我。我想当面向她忏悔:“老师,对不起,您教我的曲子,我一首都没弹够两千遍。”
2015年12月29日一早,没有任何先兆,也没有任何特别的想法,我鬼使神差地把久挂于墙的古琴摘下来,拂去琴面灰尘,弹了一遍《阳关三叠》。忘得差不多了,正要去拿琴谱对照,电话铃响,是黄伯蔷。我当时大乐说:“这也太巧了,你猜我在干什么?”电话那头,黄伯蔷没接我话茬儿,极其严肃地说:“你老师今天走了,胰腺癌。”
那天,我枯坐到下午,没吃没喝,心里如有万马奔腾,待要寻点儿踪迹,又空空如也。暮色四合,我开灯,拿了页老纸,抄了一段《入菩萨行论》。一纸抄竟,功德回向余老师,然后把琴认真擦净,重新挂在墙上。
(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不经意》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