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妈的日子在水田里,不在家里。她似乎将那里当成一张画布,每日里弯腰屈臂,涂抹翠绿的江山;也可能当成她的另一个怀抱,在那里育种收获,乐趣远比和我待在一起更多。因此,我们母女之间隔着一望无际的稻田—远远望去,有一个身影,知道彼此安好罢了。然而有例外的时候,比如秧苗初插的那些日子,禾田里水很满,我央求姆妈:是否允许我将那几支好不容易折来的栀子花枝插进泥里,让它生根发芽?此刻姆妈必定不会恼。可终究我心太急,过几天来看,那漠漠水田里,稻秧瘦骨伶仃,哪是稻哪是枝看得一清二楚;那时候的栀子花,还是一种稀罕之物。这种扦插技术,我们这些七八岁的小女孩无师自通,然而成功却难。待到秧苗爆根发棵的时候,墨绿色的稻禾将栀子遮掩得严严实实,花枝在稻禾的一片摇曳声中渐渐饱满起来,颜色青翠,根须银白。遗憾的是,每次移植到庭院,却难见活,即便活了,等待它开花成材,不知需要几年。姆妈说:“等到栀子开花,你们都长出翅膀飞喽!”
我不能分清,姆妈因为爱我而爱花还是她本来爱花胜似爱我。屏峰河边的村子里,栀子花既常见,又似乎难得一见。舅母家门前有一株栀子树,如橘树一样粗壮肥硕。初夏的时候,花骨朵结了满满一树,有的朝向太阳,花苞大放,香气肆意汪洋;有的藏在树叶底下,含蓄低调,然而更加洁白如玉,纤尘不染,发现它们是最令人惊喜的事。花骨朵青里透白的时候,我便迫不及待去舅舅家采花。时值五月,鸟鸣啁啾,一路阳光跳跃,微风远远送来花香。我们正是如花一样的年纪,并不在意花开花落,只是一味爱它的美,如痴如醉。
当我从栀子树下钻出来的时候,才被舅母发现,她“啊”的一声惊呼起来,可是已经晚了。只见摘得满满一怀抱,拿衣襟兜着。舅母的心疼写在脸上,却不会说出来,谁让姆妈是家公家婆的掌上明珠呢!“我要回家去咯!”临走时故意大着嗓门喊。家婆从里屋匆匆跑出来,捧着一袋鸡子:“拿回去吃!”我赚得盆满钵满,回家来向姆妈炫耀,不忘拿一朵盛开的栀子花凑到她鼻下,又迅速跑开去。姆妈并不呵斥,也不追赶,只是眼皮微微抬起,便转身做她自己的事。傍晚时分,我再次讨好地把花捧到她面前,告诉她舅母家的栀子花结了几百个花骨朵,其中开得最早的那朵就在我手上。我要求姆妈转过身来,让我把它插在她那条乌黑粗壮的辫子上。
姆妈正是如此,她的笑容和轻言细语如金子一般珍贵,她是一台静静运行的机器。难得休闲的时刻,她会在天井边打鞋织衣,大雨从天井倾泻而下,她俏丽的脸庞分外宁静温柔,我想前去拥抱她、亲吻她,可是姆妈低头,从不曾知道我的心思。她像一位娇羞的大姑娘,额上垂下一排参差的刘海(类似如今的空气刘海,姆妈自创的),两根长辫及腰。姆妈甚至爱哭,她的“闺房”总是虚掩,大概是对我的设防。她的房间因为我们内心的距离而产生几分神秘色彩。记得有一张红色雕花架子床,一个衣柜和五斗柜,一张书桌和椅子。我常常从门缝偷偷瞧她,有几回她背向房门,似在抽泣,两根辫子在腰间微微颤动。姆妈的哭在我心里产生了强烈的震撼(那时惊骇是大于同情怜悯的,仿佛成年人只可愤怒不可悲伤),我却不知她为何哭,更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只是躲进奶奶房中黯然神伤。时隔多年,如今想起姆妈的哭,竟也是美的,她使我想起张枣的诗:让她坐在镜子中间,她轻轻一展颜,栀子花便开满南山!这种可望不可即的距离,使我崇拜姆妈,继而崇拜我们之间唯一的媒介,那便是栀子花。因为这,我感觉和姆妈之间并不遥远,有一些隔阂如窗纸一样薄,但不知为何只是彼此隔离着。
供养栀子花的,是橱柜里的敞口大蓝边碗。一来家中没有合适的花瓶;二来栀子花太多,基本齐着花蒂摘下,没有什么花瓶适合养它。而蓝色的青花瓷具,看起来有几分古朴,拿它来养栀子花正合适。青碗盛满白玉兰,如果不拿玉来形容,只好用“玉碗盛来琥珀光”的琥珀来形容它们。它就是玉液琼浆,有着如此难得的纯净通透的品质,每一朵盛开的栀子花,就是我们盛开的好心情。早上我和姆妈各戴一朵出门去。赣北的乡村,桃、梨和杏花开满春天,却没有一种花和栀子花一样亲近我们。栀子花芬芳浓烈,把我们装饰得如花一样美丽。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姆妈和我一样,爱着美,爱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