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裤子的云

贾平凹先生笔下的静虚村,美极了。

自然是我向往的生活。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想,静静地看着,静静地写。写着,天底下的字,谁又写得完呢?读着,天底下的书,谁又能读得完?我喜欢读书,也喜欢写字,更喜欢望云。

因为它是穿了裤子的云。

云落在儿时的故下村。

现在想想故下村像极了先生的静虚村。

故下村是由几十个,甚至上百个胡同组成的村庄。像高家胡同、胡家胡同、孙家胡同、马家胡同、王家胡同、张家胡同等,是由姓氏命名的。像古槐胡同、古柏胡同、古楸胡同、古榆胡同、古柳胡同等,却是由胡同里的古树命名的。还有没名字的,有的相通,有的却是个死胡同。有的胡同,我逛过。有的胡同,我自始至终没有光顾过。因我的孤陋寡闻,脑子里装着云,虽然笨却没有病。因为母亲也请老中医给我瞧过,号过我的脉。平稳啊,有股力量隐隐约约地欲突出重围,可惜,被囚在沼泽里了。

在乡下,困在沼泽里算得上一难,越挣扎,越陷越深。在乡下,是不是也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在乡下,讲究香火,讲究规矩,讲究礼节。是福,是祸?母亲没有跟我说。她也说不出子丑寅卯来,因为母亲不识字,父亲也是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这也是我上学晚的缘由吧。

我总是强调自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乡下人”。或许,反过来,倒像是在强调,着重指出一般。可是我喜欢自在,更喜欢独行。

我在胡同里望云,像个“呆子”。胡同外的人家误会我绝对是情有可原的。至于胡同里的夏四奶奶对我是绝对的贬低—“木偶”,尽管她家也是“家徒四壁”。穷人笑话穷人并不可乐,也不可笑,甚至可怜,近而可悲,甚至可气,徒增可恨,但至少不是无药可救的。夏四奶奶笑起来,眼眯成一条线,倘若用小脚女人的放大镜看,倒像一条刚出土的蚯蚓,又像手术后的后遗症。她笑起来极丑,甚至吓人。幸亏那年我已经七岁了。

七岁了,胆子大了些。六岁的时候,我就被吓哭过哩!我在石榴树下,看麻黄色的蚂蚁爬上爬下,瘆得慌。看得久了,就习惯了。像防风出了疹子,好好的皮肤出了大小不同的花花,有划痕,好比被毛毛虫爬过后留下的痕迹,或者被豆虫咬字不清般地撕咬过,一片一片的,像褪了色的枫叶。防风的奶奶磨香油,防风的爷爷卖香油,防风家的老鼠偷香油。防风就像一只小老鼠,常常黄昏时分出没在高家胡同。

一些人家,最初没有院墙。后来,为了防盗,象征性地修了院墙。我家的,土坯房,自然是土坯墙,算得上“有钱人家”。着实沾了爷爷的光,那时候,他是个工头。白马河河堤,听说过吗?那是我爷爷带领着乡里乡亲修筑的,修了老长老长的一段,一直修到望云—一眼望见云的地方。

白芷家是没有院墙的,却有一大片空旷的地方,被白桦木占了。确切地说,被他爷爷给做了记号,占了。白平原从北宿集上换了几棵树苗—小梧桐树。他按照金木水火土的位置栽了。活是活了,只是中间的一棵,不像。他本想找人家理论,却被夏四奶奶拦住了。夏四奶奶,脸黑;红起脸来,更黑!其实,我压根就没有看出来。等来年开春,才知道它是一棵皂角树。又过了些年,小梧桐树长成了大梧桐树,居然让白平原卖了。原因是有一棵遭了雷劈!从那,白桦木洗衣服不用买肥皂了。

七岁了,我在胡同里学步。同龄的白芷已经上学了。斜背着黄帆布的书包,馋死人了!我的泪珠儿禁不住流下来。背着书包上学堂,是我梦寐以求的。背着老爸去上课,也是我羡慕不已的。这种奇怪的想法,好像从哪里学的,又好像老爸得了什么怪病似的。然而,七岁了,我仍然在高家胡同里闲逛,仍然在院子里拾柴,在院子外串杨叶。至于在胡同外拾柴、在胡同外串杨叶,那便是我上三年级的事了。

七岁了,有想法了。比如马虎大妈家墙外的梅豆架下,总是有影子晃来晃去。有时可以听到窸窸窣窣的虫鸣声,我猜是石缝里的蟋蟀发现了新大陆,骚动不安了吧。有时可以看到影影绰绰的“鬼魅”,不知是哪个孤魂野鬼在游荡。听夏四奶奶说,牛棚一带原先是埋死人的地方。长荒草,高高的,没膝盖的,没颈项的,反正人蹲下,啥也看不清。

七岁了,我爬上了榆树。应该是春天,捋榆钱可是我的拿手活。从后窗看,它像一只青鸟。于是,我从半掩着的梧桐大门溜出去,然后小跑,生怕青鸟跑了。站在老榆树下,用手遮着看,更像云。一片一片的,青色的云。以至于后来,我再也没有看见这样的云了。青得发绿,像拉拉秧的披肩,像章白银胸口的翡翠,更像一顶帽子,特别是水大叔站在树下的时候。关于拉拉秧与章白银的那点儿破事,再傻的傻子也能看出来,傻傻地笑。我就是她们嘴里口口声声说的那个傻小子。

七岁了,我喜欢望云。云忘带了裤子,真好看!像拉拉秧大婶的乳房那么白!那么圆!望久了,就会产生一种幻觉,看谁都像白芷的娘。我吃过他娘的奶水。听母亲说,我只吃过一回。那是因为母亲心里的伤疤被局外人揭开了,气得没了奶水,或者怕我吃了生了气的奶水会生病。母亲心疼我,因为她知道我的身子孱弱。

黑孩嫁祸于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夏四奶奶有一个宝贝。总是对着铜镜嘀咕:“吓死奶奶了。”

“吓死奶奶了!吓死奶奶了!”难道是夏四奶奶的名气从她的口头禅里演变而来?夏四奶奶娘家姓夏,婆家也姓夏。而住在我们胡同的七户人家,却没有这个姓氏。不知道里面藏了多少秘密?藏了多少辛酸?母亲没有告诉我关于她的故事。我甚至怀疑母亲并不知情,因为母亲不是一个多嘴多舌的人。

然而夏四奶奶经常外出。我常常见她在枣树下晒太阳。她的院子几乎没有院墙,连篱笆也少得可怜,更不用说挡鸡鸭了,就连猪都挡不住,更别提牛、驴了。

夏四奶奶的脸色像云涂了厚厚的蜡—土墙的颜色。她爱照镜子。她说她有一个照妖镜,镜子里有一个丑八怪,一个黄脸婆,一个女妖,一个寂寞的女人。我与猫有缘,我有猫的好奇心。猫在瓦上行走,如音乐家在弹钢琴。我想爬上屋顶,在瓦上弹一曲《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可是,我爬不上去。父亲不允许,母亲心疼我,竖起的地板车,有点摇晃,不是车在晃,而是我的腿在抖。我从小就胆小如鼠,甚至我比老鼠的胆子还小。到现在,我看见老鼠还哆嗦呢!就像有的人怕老婆,两者貌似有异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