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场,我们这里叫晒谷坪,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以生产队为单位,每个队都有一个。田亩比较多的队晒谷坪有几百至一千平方米。
每年7月和11月便是晒谷坪发挥作用的时刻。一般7月10日左右,农村最火热、最忙碌、最紧张的“双抢”便拉开帷幕,队里便用树木或楠竹搭个三叉架式的草厂,形状即三棱形,面积也就七八平方米,草厂便是供晒谷的老汉们翻晒谷子的间隙歇憩的地方。
队里每逢双抢便安排几个上了年纪的老汉(既挑不了谷又不会插田的一类)负责晒谷。开镰收割前,因为晒谷坪只有一半的面积是用三合土(石灰、细沙、黄土)铺成的(以前水泥尚未普及时为使地面遇水不致泥泞便以三合土拍平整、光滑作地坪或者猪栏等),貌似现在的水泥坪只是硬度不及水泥。其余一半晒谷坪是黄土地,晒谷时会有黄土颗粒翻出来混入稻谷中,不知是谁发明了用牛粪糊地坪,解决了这个问题。几个老头便先得做好此项工作,那时队里有四五头牛,新鲜牛粪足,把从牛栏里挑来的牛粪盛入粪桶内加水,以一定的比例用木勺擂成糊状,再从坪的一边开始,每舀一勺泼入土坪,另一个执竹棘扎成的扫帚横扫,待太阳晒干以后,这糊状的牛粪便将土坪粘上一层牛粪壳皮,如果不遇下雨淋湿踩烂,可以连晒好些天的谷子,都不会泛出土疙瘩。
我们队的晒谷坪靠近马路边的一个下坡处,四周没有房屋和树木遮挡,土话叫“当阳挂帅(晒)”,临近稻田的一面有个陡坡,从打谷机里挑回来的毛谷子都得从陡坡挑上来,那时候一个打谷机有两个壮劳力挑谷,其余歇息和吃中饭的时间,所有男劳力都必须带箩筐顺带一担毛谷子到晒谷坪,劳力们埋怨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两只脚在泥巴里痯,还要踩打谷机(原来用737人力打稻机)踩得脚拉(ná)痨的又要挑担毛谷子走上坡,一脚都不得一脚动哒!”
一担毛谷一般有一百三四十斤,出得满一些的有一百五六十斤。毛谷倒在坪里,晒谷的老倌就得趁太阳散开,因为毛谷子里面夹带有打稻机滚筒卷入的稻穗和禾苗的鞘叶,要通过太阳晒痨才不沾谷粒,然后才能用竹扫帚扫出去,去除草衣的谷子便可移到土坪那边扯成一行行让太阳暴晒,去除水分,成行的稻谷在烈日下每半小时可翻动一次,把下面的翻上来循环反复,翻谷用那种扯谷耙子,扯谷耙子是用一块60*30厘米左右的木板,靠上沿中间位置凿一个孔,套上一个带榫子的木把,形成“7”字状,翻谷时一推一扒,木板在谷粒的打磨下光滑油亮。
太阳落山后那散开成行的谷粒又得拢成一堆堆的,主要是以防晚上突然下雨和露水的沾湿。当双抢开始一段时日后,那禾坪里会十分壮观了,一堆又一堆的金灿灿的稻谷像一座座小山包似的,让队里的男女老少满怀丰收的喜悦。
堆放在坪里的半干稻谷晚上是要人轮守的,不然会有人利用晚上偷偷挑回家去。生产队便将男劳力分成四个人一班轮流值守。为了防止每一班守谷者串通一气,堆好的稻谷必须盖灰印子,那灰印子便是一个提篮式的小木盒,底板镂空成两个字,两个字是我们生产队的队名“上丰”,镂空的木盒底上面垫一层纱布,木盒内盛满石灰,将木盒使劲儿往谷堆上一撴,石灰粉便从纱布中滤出通过木板镂空出来的“上丰”两字,呈现在谷堆上,每堆谷都密密麻麻盖上“上丰”以后,那灰印子便不能动了,灰印子一旦撞动便有稻谷被盗之嫌。
那时候,父亲每年被安排晒谷,我们家兄弟三人加上七十多岁的奶奶共六口人吃饭,负担较重,父亲便尽量去揽一些能挣工分的活儿。从收工至守夜的人到晒谷坪来照看的这一段时间,有四五个小时,这个阶段是上半夜,偷谷的概率很小,但毕竟还是得有人照看,如果放空城计,难免会有人乘虚而入、顺手牵羊。我们家离晒谷坪近,这段照看的时间可以记2分工(实际轮守的劳力每晚也能记2分工)。这样,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自然就落到我的头上了。因为我才七八岁,家里的家务做不来,这看守晒谷坪只要有个人站或坐在那里便可,实际上是根本不可能坐的,天黑后蚊子特别多,多得甚至可以把人抬走。我每天就得早早地吃了晚饭,握把蒲扇,早早来到晒谷坪。天未黑的时候还好,邻居一些与我一般大小的细伢子还要到晒谷坪来玩一阵。做追追啦,在三砂坪里踢房子、滚铁环什么的,还有一些顽皮的就拣小一点的谷堆去跳高,试图跃过谷堆,很多时候都会无意中撞动了灰印子,撞动灰印子是闯了祸,一会儿大人来守夜会不认账,这时就看是谁撞动的便由他去找那保管灰印子的队长父亲再来补上。管灰印子的老头儿,大人们叫他“六麻太爷”,当然我们细伢子不能这么叫,得有礼貌地叫“六伯伯”。六伯伯好严肃,一脸花白而凌乱的络腮胡子,很少露过笑脸,细伢子都畏他三分,谁要是去叫他过来补灰印子,必将挨一顿臭骂,收工以后每家每户的家务活特多,要浇菜、喂猪等等,这来回跑一趟耽误工夫,有时候不得不叫爷(yá)娘出面才把他请来补好灰印子,然后他会恶狠狠地吼上一句:“再莫撞动哒,还要我来补我不会来哒,要你屋里爷娘赔谷去!”
傍黑的时候,玩耍的细伢子都各自回屋去了,那时候其实又没有电视看,大多数时候只是回去洗了澡,给在厨房捡场或是昏暗的煤油灯下斫猪草的爷娘打打扇,或是陪爷爷奶奶架着竹铺在自家地坪里纳凉。寂寞的时候,我只能双目紧紧凝视着看不太清的禾场,耳朵努力捕捉禾场附近的动静,生怕有人在这黑灯瞎火的时候撮满一担谷子挑了去,到时候要赔可就麻烦了,一担谷是家里六口人一个月的口粮,那时候本身口粮都不够。虽然在晒谷坪的北端搭了一个厂,里面也铺了一个地铺,但我根本不敢去厂棚里,手里虽然有支铁筒的老式干电池手电,但也不能老是开着,队里一个月才报销一对电池,那时候一对一号电池是四毛五,生产队办每天的工值才两毛钱,意味着要两个多工日的工值才够买一对电池,必须很节约地去照手电筒。因此好怕那草厂内满是稻草的地面忽然冒出一条毒蛇来。夜色愈浓,恐惧感愈增,于是心里老是盼轮流守谷的大人们早点到来,替换了我就可以回去了,回到屋尽管也只有为数不多的一两盏煤油灯,但是有父母和兄弟在,就不至于害怕了。可是,这些劳力总是迟迟不来,有些分明把家务活儿干完了,却还是架着竹铺在自家坪或是塘基上面摇着蒲扇歇着凉,直到他们觉得上下眼皮快要打架了,才扛着竹凳,搂着蚊帐慢吞吞地来到谷堆中央的空隙地,架竹铺、搭蚊帐。很多时候,基本上都快到深夜十一点了,他们才姗姗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