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下四十七度(2)

我和我的同学结束了英语补习班的课程,在晚上九点踏上回家的路。长长的街道在白烟中寂静又空旷,我们费劲地蹬着自行车,小心翼翼避开街边那些因倾倒垃圾废水逐渐结成的大冰包,生怕一不留神就滑飞出去。我曾在大白天、众目睽睽之下,车轱辘轧上大冰包的斜坡,当街摔了个四脚朝天,自行车稀里哗啦与冰相撞的巨响与我的哀嚎混在一起响彻街头巷尾,真叫一个人间惨剧。

冷啊,真的是冷,除了冷,我的脑子里再没有任何。我们一边努力踩着脚蹬,一边高声说笑,好像这样就能驱散一些寒意。然而这个小伎俩很快就被我的朋友沙皮狗终止了,他突然愤怒而痛苦地大喊了一声,触电似的从车座上弹了起来,又再次被箭击中一般弹落到地上。

我们纷纷下车,只见这位兄台捂着耳朵满脸沮丧,说:我耳朵冻了……

耳朵冻了是一瞬间的事,在那个瞬间,低温一下子就杀死了你的血和肉。疼痛尖锐地从被冻的部位传递过来,疼疼疼,疼到你几乎不敢去触碰,用手掌的温度去捂已经无济于事,你只能等着那尖利的疼慢慢平息下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那块皮肤会发烫、发痒,由苍白变得红肿,再逐渐变黑、变硬,最后完全变成毫无生命的死皮,一层层地脱落,直到生出新的皮肤才算结束。反正极寒天气年年都会来,下个冬天稍不小心还是会重来一遍。尤其冻过的地方要更容易被冻伤,冻啊冻的也就习惯了。

耳朵冻了,简直就是冬季的标配嘛。在那样的冬天,谁的耳朵没冻过呢?不止是耳朵能冻,脚趾头手指头都能冻,简直是万物皆可冻。我甚至把鼻子冻过,于是顶着一个发黑的鼻尖过了半个冬天。我妈更绝,她居然把脸给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肤质的原因,颧骨上的那块让她大为光火的乌黑,大概到了春天才渐渐消失。

说来惭愧,在我离开家后的很多年,有一次去哈尔滨的冰雪大世界看冰灯,不过零下二十多度的温度,居然把大脚趾头给冻了,简直是奇耻大辱!要知道,零下二十多度,按照我家里的习惯是要被称为“暖和天”的,真是退化了。

关于冷,关于零下四十多度的极寒天气,也就这样了吧,其实并没有外人想象中那么可怕和艰难。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直到工作后才放缓了回家的脚步。我离开了太久,已经无法描述出身处于那种天气的具体感受,可是有什么关系呢?零下四十七度、零下四十八度甚至跌破零下五十度又有什么区别?再冷的温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次次看到家里的朋友晒出连续跌破记录的???低温时,那些数字在提醒我,我是从那样的地方来的,除了冷的感觉,我还有太多炽烈的记忆,与那个看似很吓人的温度紧紧相连。

去雪野里撒欢奔跑,回家后使劲磕出棉鞋里的雪块,冰块一样的脚丫子贴在火墙上带着疼意一点点恢复知觉。

最喜欢的海棠果糖葫芦,把硬邦邦的糖衣舔薄后,牙齿在比石头还硬的果子上啃出白印,舌尖传递过来的那一丝酸与甜。

一场大雪后,操场上好几十人齐心协力推出来的巨大雪球,贝尔茨河空荡荡的冰面上回响着的滑冰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街边人行道上长长的、长长的出溜滑,我在梦里还曾专心致志地打过,伴着耳畔呼呼的风声,简直可以滑到世界的尽头。

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的少年,帅气的军绿色大衣、柔软的兔毛雷锋帽,在雪中留下热火朝天的背影。

我为什么要写冷呢?因为这个温度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是组成我的全部生活的不可分割和取代的一部分。

不动声色的忘记最可怕,就像在无声无息的岁月中逐渐风干,当你猛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忘了什么的时候,却已想不出具体忘了什么。于是,你身体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就这样永远地消逝、流失了,然后,你就把自己给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