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凌晨三点左右,天还没亮,母亲就做好了饭菜:白面掺了少许苞米面的油盐砍刀卷子(北方的一种面食)、酸菜汤。这是我们家一年中最好的伙食,我当然也吃得很饱,直打嗝,怕到山上老早就饿了。母亲还给我拿了五个大砍刀卷子,用洁白的蒸屉布包好,再用塑料布包裹好,外面用棉垫包上,放进斜挎包里,让我背上,留到在山里饿了的时候吃。我用两寸宽的帆布绑好腿缝儿,绑得密不透风,以免山雪灌进裤脚里,再戴上狗皮棉帽子和羊毛皮手闷子(东北方言:棉手套),扎上围脖,然后坐到早已等在外面的大马车上一起出发了。
进发的目的地,是东大顶子山岭后的沟塘里。东大顶子山太高,马车过不去,只能通过宝山境内的八棵梨树村绕道走。坐在车上,刚开始还没觉得怎么冷,渐渐地就觉得浑身被寒风打透了。尤其是黎明时分,那是一天最冷的时候。狗皮帽子上全是白霜,手脚冻得跟猫咬一样疼痛。车老板李叔回头对我说:“小子,是不是冷了?下车把着车后边跑一会儿就热乎了。”我下车,把着马车的后边,马车跑我也跑。跑出二里多地,不但手脚热乎了,胸部与腰间还略有了汗意。抬头看看车上的五位叔叔,他们有说有笑,跟没事人一样。就这样,我坐坐跑跑,于上午九点钟左右,马车到了预定地点—东大顶子山山后的沟塘里。
沟塘里地势比较平缓,两山中间有一条车马蹚出来的雪路,随着山势蜿蜒延伸着。雪路两旁的缓地和山坡是茂密的树林,长着各种树木,有水曲柳、核桃树、柞木、槐树、桦树、紫段、糠段、杨树等软木和硬杂木,细的碗口粗细,粗的几个人都搂不过来。车老板把马槽放到一棵大树下平坦的雪地上,填好草料,把四匹马从车上卸下来,拴在马槽前的大树上,四匹马便悠闲地吃起草料来。
车老板李叔吩咐道:“各位兄弟分别到林子里去砍伐倒木和干树,弄好扛到车前来。小子跟我走。”叔叔们各拿着刀斧锯,踏着没膝盖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林奔去。我跟随李叔叔,在没膝盖的雪中跋涉了一会儿,来到一棵小三盆粗的已然干枯的水曲柳树下。仰头一看,树木笔直地直插云天。是什么原因,致使这棵树木死掉,成为干树的呢?我不得而知。在我愣神的时候,李叔说:“小子,你站开一点儿,李叔把这棵树放倒。”我往后让出一段距离,李叔让我站到山坡上面去。他说:“伐树时先在下面锯到三分之一处,再在上面锯掉剩下的三分之二。树是顺着山坡往下倒的,这样就砸不着人了。”李叔很快就把这棵树放倒了。树顺山倒下去的时候发出很大的声响,把雪都砸冒烟了。李叔的刀子锯很锋利,一会儿就将这棵光滑笔直的树干截成七段,靠近根部的是一米两段,其余都是两米一段。李叔笑着对我说:“这水曲柳,虽然是死树,但是材质不错,花纹好。要是破成板,够你结婚时打箱子用了。”我也嘿嘿一乐,心间涌上一股热流:“谢谢李叔!”这些木头,我一个人也扛不动,都是李叔扛出来的,我只能拿点枝丫。我们来回跑了十来趟,才把这些木段和枝丫倒腾到马车跟前。我拿过背包对李叔说:“我带了砍刀卷子,您吃点吧。”李叔说:“不用,小子,我也带饽饽了。你饿,你先吃吧,年轻人饿得快,我还不饿呢。”我拿出砍刀卷子,上面还微微地冒着热气,虽然不热,但也不凉。实际上,我早就饿了。三下五除二,五个砍刀卷子被我吞到肚子里。渴了,掀开硬雪壳子,捧两捧像白砂糖似的山雪吃下,满腹充溢着雪的清新气息。
五位叔叔也陆续把它们砍伐的烧柴扛了出来,都是硬杂木:有柞木、槐木、华曲柳等,破成板,都是可以打家具用的。叔叔们善良的心灵,让我温暖而感动。这些山沟里铁打的汉子,已经习惯了大山里的生活。午饭都是自带的,他们吃完午饭,就套马装车。一车烧柴很快就装好了,装完车,已经快到下午三点钟了。大家坐上柴火车,一声嘹亮的鞭响,马车徐徐启动,向山外的公路驶来。李叔叔用毛皮大氅把我的手脚和身子都包了起来,说:“回去的路,快说也得五个小时到家,柴火车高,上下不方便,不能下车跟车跑步取暖了,你就在车上取暖吧。这毛皮大氅隔风,保准你到家都不会冷的。”我感动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谢谢李叔!”看着车上的几个山沟里的汉子,满眼都是温暖和坚定,像身后那伟岸而坚定的大山一样。难道这就是大山的魂魄所在吗?
离开家乡果园屯一晃已经几十年了,但常常想起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人。想起大顶子山的豪迈、宽广、博爱,想起金星沟泉水的清澈、甘甜、芬芳,想起山里人的诚信、质朴、善良,也就越发觉得自己的渺小与惭愧。自己在大山外闯荡大半生,也没能为家乡的发展做出什么贡献。好在自己没有多大的出息,也没能走出去多远的距离,只不过是从当初的果园屯搬到了县城里居住谋生,依然没有离开家乡这块黑土地,依然在大山的鼻息下生活。好在还能利用自己的余生、余力,为家乡、为生我养我的这块土地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这样,不管能做出多大的成绩,当自己的灵与肉,真正融进这块黑土地的时候,也就问心无愧了。因为,自己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