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借宿夜

十五岁的时候,我在一个小镇读初中。周末,我的饭票吃光了,皮夹子里只剩下两毛钱,需要回家背米拿钱了。好不容易挨到下课,已是下午五点半了,同学们都争先恐后地往食堂跑,而我只能空着肚子往家里奔。

学校离家有三十多里,初冬,天黑得早,偏又下起了雨,我在崎岖的乡间土路上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没有人烟的路上静得吓人,我害怕起来,哆哆嗦嗦往前乱窜,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走几步又摔倒,不知摔了多少跤,浑身上下都是泥水。大约晚上八点,我肚子饿得咕咕叫,人已精疲力竭了,四周一片漆黑,我茫然不知所措,瘫在路上真想哭。忽然,远处出现了点点灯光,顿时我心里一亮,恐惧感消失了一半,我鼓起勇气朝着亮光艰难地往前行,好不容易走进那有灯光的村子。嘿,一进村,三五成群的狗汪汪汪地向我扑来,吓得我双手捧着脸,顺着人家躲躲闪闪地循着灯光趁势推开一扇虚掩着的门。“谁呀?”一个女子的声音。“是我,过路学生。”我站在门口小声回答。“别被狗咬了,快进屋来。”我像遇到救星一样,迫不及待地进了屋。在昏黄的油灯下,我半天才看清楚:站在我对面的是位标致的少妇,她头上盘着乌黑油亮的发髻,穿着一套枣红衣服;我旁边坐着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大爷;在我斜对面的纺车旁,还坐着一位掉了门牙的老大娘。老大爷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你这娃这么晚到哪儿去?”“我是学生,今天是周末,回家背米拿钱。”我答道。“你还望着干什么?快给他换衣服。”老大爷对旁边站着的年轻媳妇说。年轻媳妇很快拿出一套衣服:“快去换呀!还愣着干什么?”我不好意思地说:“不必换,开个地铺歪到天亮我就走。”“这怎么成?快换吧!”那年轻媳妇说着把我带到房里将衣服递给我:“在这屋里换吧,这是我和我丈夫的房间,他到水利工地上去了。”说完,她一闪退出房间顺手带上门。换上衣服,我从房里出来,那套衣服穿在我身上又肥又大,长长的裤脚卷了又卷,衣袖又粗又长就像古装戏的长袍水袖。一家三口看到我这副样子都忍不住笑了。

说实在的,衣服换不换没关系,倒是饥饿难忍。可在那个年月,人们都以野菜糊糊度日,我怎能提吃的事?换衣服后,我双手捧腹而坐,默默不语。老大娘看出了我的心事:“娃儿,你吃过没有?”我也不讲那些客气了,直说:“还是早上吃了的。”“你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很饿吧!”老大娘一边说一边到厨房用开水冲了一大碗大麦粉子。我接过那碗香喷喷的大麦粉子,感动不已,一股香甜流遍全身,那恐怕是我一生中吃到的美味佳肴。我心想,这一定是他们全家勒紧裤腰带省下来的,尽管心里过意不去,但饥饿使我管不了那些,一口气狼吞虎咽地吃光了,最后恨不得连碗都吞下去。大娘问我吃饱了没有,这叫我怎么回答呢?尽管还有无穷的食欲和胃口,我只好说吃饱了。饥饿是最鲜美的味精,此后我对于这种吃大麦粉子的享受,就只能在那晚的回忆中找寻了,此后每每想起,我都觉得特别温暖。

夜深了。睡觉的时候,老大爷对年轻媳妇说:“读书娃爱清静,睡你屋,你过来在你妹妹床上睡。”年轻媳妇又把我领到她的房里,点亮煤油灯,铺好被子。“睡吧!你的衣服洗了,再有两个小时就烤干了,误不了你明天穿着赶路。”她说完,未等我开口就走了。只见她蹲在小火堆旁,歪着脑袋,眯着眼,将我的衣服正反两面细心地烤着。静夜,房里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暖乎乎软绵绵的被窝儿里,有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别样感觉。我享受着人世的真情,这一夜睡得又甜又香。

第二天早晨,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雨后天空特别蓝,空气特别清新,我穿上年轻媳妇给我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准备启程。正要出发的时候,我从衣袋里掏出仅有的两毛钱塞给老大娘,老大娘死活不肯要,只往后退,惹得年轻媳妇捂着脸笑。老大爷推着我的手说:“山不转,水转,谁人不出外,都得有人搭救。”我只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不知怎么感谢才好,默默地走出大门,回望一家好人,心存感激,依依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