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曾经在镇上卖过酱油。那个时候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她不识字,但想跟着学文化。酱油铺的旁边是个书店,她到书店找书。当时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只有两个人的书可以看,一个是毛泽东,一个是鲁迅。她伸手一抓,抓起来的就是鲁迅的作品,所以,我妈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学文化的起点还是蛮高的。她说:“嗨,如果鲁迅算是写得好的,那写作这东西太容易了,因为我读过他的书。”她说,鲁迅,周树人,浙江绍兴人,对不对?我说,对。她说,“他写书就是这样,‘我们家后园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亏我不识字,我要是识字,写的不比鲁迅差,那有什么,我卖酱油,一个是酱油缸,另一个也是酱油缸。”
她说,如果文学是为了表现生活,还不如生活本身。我说,是为了揭示生活。她说不对,揭示生活不如表现生活。我妈爱看电视剧,她说到目前,拍得最好的是两部电视剧,一部是老版的《红楼梦》,还有一部是《手机》。
因为我妈喜欢《红楼梦》,所以我就从另外一个角度和她说文学。我说文学有另外一个作用,这个作用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其他的学科、任何民族都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让文学给解决了。这个问题是什么呢?是生死的问题。我们知道大清朝所有的人都死了,但有几个人却没有死,他们是贾宝玉、林黛玉、碧云、晴雯,他们不但没死,而且也没老。我们什么时候打开《红楼梦》,贾宝玉和林黛玉他们总是十四五岁的样子,青春永驻。这就是文学的力量。但是仅仅留住青春也不是文学的本质。我觉得文学最厉害的一点是它说出了一种不同的生活。
贾宝玉是个不爱读书的人,是个整天和女孩子厮混在一起的人。他最爱干的事是吃女孩子脸上的胭脂。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见了女孩子,见一个kiss一个,这是什么?是流氓。他甭说是在清朝,就是在现代,也是不被认可的。他不爱上学,不但自己不爱上学,而且讨厌别人上学,说所有上学的人都是沽名钓誉。这是曹雪芹内心特别喜欢的一个人。这样一个人物的塑造是对整个社会生活的极大的背叛。
《红楼梦》是一个以日常生活、家庭生活、大观园生活为基本生活场景的作品,但它的开篇并不是以日常生活为背景的。他从一块石头和一株草写起,而且这块石头是女娲补天剩下的石头,起点很高啊,跟我妈学文化一样。这株草,她快干枯了。石头说,我闲着也是闲着,我给你浇点水吧。浇点水,这株草活了,活过来之后,她说了什么?这就显出了一个作者的高尚。我们平常人说你帮了我这忙,下辈子我做牛做马来报答你。但曹先生不是这么写的。这株草说,下辈子我用眼泪来报答你。写人的生活不是从人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