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曾经受到迫害的老干部纷纷平反,很多人的命运就此发生改变。父亲的一些老同事、老战友也纷纷到我家传达消息。他们认为我父亲是有功之臣,并且,父亲有知识有文化,虽然后来放弃了功名离职回乡当了农民,文革期间也没逃一劫。这样的“老革命”至今还在农村受苦受累,理应恢复工作,他们自愿出证明材料帮助解决。那时,我大哥已经走上县领导岗位,大家一起努力,一切都会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如果父亲恢复工作,不仅经济上有补偿,而且我们都会变成城镇户口。城镇户口意味着享受吃商品粮、安排子女就业等优惠政策,就会脱离农村这个苦海,全家人的命运迅速升迁。那时,我高中毕业正面临就业的困惑,对这一大好事充满期待。
可是,面对诱惑父亲却丝毫不动摇,反而开起了家庭会议,给我们上起了政治课。
他对我和弟弟讲:“我辞职回乡当农民,是我多次申请后得到组织批准的,如果这时恢复工作说明我是‘犯错误’平反的,我没有‘犯错’,也没做任何对不起国家和人民的事,我不能弄虚作假,为了眼前利益毁了一世清白。再苦再累,我也尽我所能供你们上完高中,国家年年有高考,好好复习,今年考不上来年再考,先贤中大器晚成者多的是。如果实在考不上就回家种田,当农民也不是丑事。所有靠劳动养活自己的人都是值得尊重的,你们要堂堂正正做人!”
他对我哥说:“你当官要行得正才能坐得稳,在大是大非面前要分得清,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为官一任在百姓中留个好名声……”
父亲一身正气凛然严肃认真的样子,让本来对父亲心存敬畏的我更加惧怕。可是,心中还是有些不能理解,暗暗地认为父亲不现实、太清高、思想顽固不化。但那时既不敢怒也不敢言,还是要言听计从,父亲的态度让我不再心存幻想。
后来,我刻苦学习完成了大专学业,成为一名合格的人民教师,弟弟则由中师毕业后考硕再考博当上大学教授,哥哥的勤政爱民廉洁奉公的作风也被百姓点赞。
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的事情也多了起来,看世间纷纷扰扰、是是非非,渐渐理解了父亲,读懂了他的良苦用心。在我后来的人生路上,每每遇到利益的诱惑,父亲那铿锵有力的训话就在耳边回荡,当年那场景又在眼前浮现,我便明白该何去何从。
细细品读,父亲的人生又像一首余味绵长的散文诗。
父亲回乡当农民,归隐田园,始终保持军人的生活作风,一身正气、做事果断、吃苦耐劳、坚韧有毅力,面对苦难表现出洒脱乐观坚强的态度,将日子过成诗情画意。我家珍藏的一些报纸杂志上都有父亲的作品,父亲进入老年后经常写一些格律诗词,作品多达厚厚一本。
每年年底,父亲免费为乡亲们书写对联,春节湾里家家户户门上都是父亲雄浑厚重的颜体字。我们家的布置都是父亲的书画手工作品,很多乡亲都非常喜爱纷纷向父亲索要,父亲也很乐意分享。
父亲的生活朴素而干净整洁。进入老年的父亲住进县城弟弟家,仍就保持自我动手的老习惯。
有一年,县人武部领导前来看望慰问退伍老军人,发现父亲将小卧室清理得干干净净,物件摆放整齐,被子叠成方块状。他们都不由感叹:一个老军人几十年生活环境在变,而军人的本色不变。人武部领导深受感动,并组织官兵前来参观学习、请父亲讲战斗经历……
父亲从回乡起,就像追日的夸父化作一片桃林,为我们遮风避雨。他注重家风言传身教,他主张子孙不仅要好好读书,还要去部队这个大熔炉里磨炼自己。
受父亲的教育和影响,我家的孩子们高考志愿填报首选国防生。如今,我家有二十多名共产党员,现有两代现役军人,在祖国的不同地区、不同岗位上为党为国为人民作贡献奉献自己的人生、保卫祖国和人民的安宁。
读懂了父亲,茫茫人海中前行,就有了一盏不灭的航标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