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风、聚暖、储水,故而墙根儿处的荠菜、地黄、紫花地丁,在春天露头最早。鲜嫩、可爱的芽子在春风中抖擞,招引着寻春人的脚步。
儿时,我总爱跟在母亲身后,挎个小篮,拿个小铲,锄光了墙根儿处的嫩草,喂猪喂鸡。临走,母亲挥镰“沙沙”割下几簇新发的春韭,冲鼻、诱人的韭香从墙根儿腾起,入篮,牵引我追到灶台,静待春韭炒鸡蛋喷香出锅。我深爱墙根儿,应是打小儿起。
村里房屋大多坐北朝南,最宜冬日晒暖儿。我家地处村中心,冬闲时节,串门儿的乡邻几乎天天都攒在墙根儿下,从早到晚,只要阳光在,他们就在,俨然热闹的“朋友圈”,令喜欢安静的我不堪其扰。
男人们抽着烟卷儿、烟锅儿,打牌,下棋,吆五喝六,天南海北侃得云山雾罩;女人们领着孩子,拿着针线活儿,张家长李家短地传闲话、嚼舌根儿;孩子们嗑瓜子儿,吃花生,跑过来跑过去,靠墙挤暖儿,叽叽嘎嘎,没个消停。也罢,谁让我家墙根儿暖和、人缘儿好呢?
取暖寻墙根儿,乘凉也寻墙根儿。只不过,阵地又转移到了我家东西配房墙根儿下。母亲照旧忙着家里一日三餐,或缝补洗涮;父亲编着他的篮筐,或做着他的小木工,偶尔应乡亲之请拉上一段板胡;我坐在小板凳上看书,听广播,发呆,看着他们。
六老爷爷光着膀子,摇着麦秸蒲扇,津津有味地讲他讲了无数遍的抗美援朝故事,右臂上的弹痕一闪一闪。二奶奶也光着膀子,坐在那里打着瞌睡,布袋状干瘪的乳房在胸前耷拉着,一起一伏。张大哥捧个海碗,蹲在墙根儿,“呼噜呼噜”大口吸溜着凉汤面,不时挑一根儿,喂不知谁家馋嘴的狗狗。蚊子来了,点燃一根蒿草火绳,烟雾缭绕中,一切继续……
先前,我特烦墙根儿下的喧闹吵嚷。可如今,村里少得可怜的老人已再无精力撑起墙根儿下的牌局、棋局。年迈的父母时常蹒跚走老远,到街头才能寻个说话的人,坐在那里像尊雕塑。街边墙根儿下被磨得溜光的石阶、石凳、石磨、石碾,落寞地静默着,已很难再等到抢着坐的、热乎的屁股,只蒙上些落叶、沙尘。已是中年的我,不知怎的,越发依恋故乡的墙根儿,是依恋墙的依靠,还是依恋根的牵扯?应该都有。
我居住的小区不远处有个狭长的小村,早上常去散步。天冷时,贴着西墙根儿追太阳;天热时,贴着东墙根儿躲太阳。墙根儿下温暖或清凉的一隅,如是天堂。再邂逅些居民如父母般精心营造的菜园、花圃、树荫、禽舍等“墙根儿诗意小景”,更是赏心悦目,如在故乡。
寻块石头坐在墙根儿下,看芳草萋萋、爬虫忙碌,看菜蔬鲜美、花儿盛放,看村民慢行、墙影轻移;或什么也不看,就那样坐着。恍惚间,我左手多了根拐杖,右手摇了把蒲扇,身边趴了条黄狗,心无挂碍地靠着院墙闭目养神,许久,许久……这当是我向往的、老了的模样。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