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庄,一个人的生死,甚至一只麻雀、一棵菜苗的死,都有征兆。母亲也坚信,种善因结善果,数不清的夜晚,家里的门是不上锁的,最多是虚掩着,窗户也是敞着的。母亲说,所有的门窗,不是给月亮星星、昆虫设置的,人心不干净,什么也锁不住。无论是阴天还是晴空万里,门是半开着,有时,夏夜漫长,母亲卸下一扇门,睡在院子里,这样和日月星辰走得近一些。我们在月光底下,母亲在一只簸箕内,搓着苞米,米粒沙沙沙,旋起一阵凉风。云很低,触手可及。那年,牵牛花开得正旺,祖父像一盏灯花,突然凋零了。睡在永远的杨木盒子里,被埋在山谷。母亲说,祖父在云朵里住着,山谷是暂时的家,有一天,亲人们也将去那里聚集。苍天收割走祖父后,我眼里的云缺了一道口子,仿佛西院二奶,最后一颗牙齿的嘴巴。岁月是用来治愈各种伤痛的,一些人和事,像一株株刺槐树,一旦在心里扎根,是拔不出去的。云有伤疤,母亲在经年的光阴中,试着一点一点修补那朵刻着伤疤的云。摞上一块一块的红的、紫的、黄的、蓝的补丁。透过一场一场细微的、粗犷的雨,我也能感受到发自灵与肉的双重疼痛。母亲的话,我深信不疑。祖父在云朵后面,和英年早逝的祖母,种一片向日葵、谷子与大豆,也栽桑养蚕,月亮上来时,祖母就着月色,纳一双鞋,她想叫祖父穿着自己一针一线纳的布鞋,在云朵的世界,活出在地上不同的人生境界。他们将尘世的爱情,带到云端,祖父操着锤子,凿一盘磨,养一头驴,祖母纺线,祖父犁地,人世间,真的有轮回涅盘?
祖父之后,又有人相继离开,其中就有我的堂哥,他赶着牛,去山垭放牧。走的时候,阳光明媚,白云密集,像一团一团摊开的棉花,在天空晾晒。堂哥坐在马扎上,喝一大海碗疙瘩汤,浑身汗津津的,牛在前,他在后,路过村子的土街,很多人和堂哥打招呼。那会儿,有乌鸦停在堂哥家酸梨树上,没好声地叫唤。谁也没注意。毕竟,堂哥正当壮年。堂哥这一走,牛是站着回来,他是躺着回来的。摔落山涧的堂哥,送医院的途中,就咽下最后一口气。我和母亲冲进堂哥家时,几个女人将一块块白布拆了,做成孝衣孝帽,那是一朵朵受伤的白云,落在民间,大的小的方的圆的,长方形的,椭圆形的,挤挤挨挨,穿在人身上。村庄多了几十朵白云,过去的,活跃在稻田里的马羊牛,人,一下子站了出来。它们还是原先的模样,那匹枣红马,左眼是玻璃花子,走在最前面。这只灰白的奶羊,右耳朵缺了一半,我吃过它的奶,它是二爷家的羊。白云一朵一朵,簇拥在堂哥家的院落,又从院子飘往村口,人们给死去的堂哥铺路、喊魂。白云组合的人群,浩浩荡荡,抻在狭窄的小径,我与这些云,紧挨着,听到它们的心跳声,呼吸急促或者缓慢,看得见清晰的纹理,以及岁月积累的褶子,一颗豆粒大的朱砂痣,怎么努力,也抓不住一朵。
人像云,在村庄待得不耐烦,去了城市。一座城市一座城市地飘着,不知不觉故乡就丢了。从村子走出去的人,西装革履回来,狗子认不得,狂吠几声,无法靠近它半步,你身上带着陌生的气味。但土地认得你,地垄间歪歪扭扭留着你的脚印,地头你亲手埋下的大石头做分界线,十年前,在坝顶栽的柳树,也有六米高了。你在树干刻的刀痕结了一层斑驳的痂。人是回来了,心回不来了。
村庄从此就活在一张纸上,想它时,搬出来疗疗伤,细细回味一番。更多的人让村庄活成一个名词,躺在字典里,在村子的土地站一站,转一转,存一宿,匆匆走了,他将灵魂给了城市。幸好,父辈没有走远。母亲和父亲肩并着肩,咬着牙坚守,替儿女留住回家的那道门槛。
现在,我步母亲的后尘。孩子去了我看不到的城市,像候鸟似的,有季节性地飞来飞去。他走时,扔给我一盘受了伤的月亮和云朵,我在北方,他在南方。我每日每夜均在修补那盘月亮,用文学的种子,在月亮上,在云朵里,播下一份期待和渴望。年复一年,花开花谢,活着活着,儿子成了我的诗歌与远方,而我不折不扣成了儿子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