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滴:阅读的重量

阅读的重量

铁 凝

如今,网络阅读成为人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人类的阅读行为也随之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眼睛在网上快速、便捷地“暴走”,逐渐替代以往细嚼慢咽式的传统阅读。新媒介使昔日“纸面”凝聚的诸多艺术的神性,不断被“界面”的感觉颠覆和碾轧。

然而,我觉得用“符码”代替对“物质”的阅读,损失的可能是时间的纵深和历史的厚重。人在获得大面积爆炸性信息的同时,也会有某种难言的失重感。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就我个人的经验而言,阅读其实是一种有重量的精神运动。

20世纪70年代初,我还是一个少年,偷偷读到一本书,是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记得扉页上的题记是这样两句话:“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淹没罢了;真正的英雄绝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向卑下的情操屈服罢了。”这两句话使我深深感动,让我生出想要为这个世界做点儿什么的冲动。我初次领略到阅读的重量,它给了我身心的沉稳感和力气。

我的一位亲人,在同样的时代背景下,在从城市下放到乡村劳动之余,倚靠在田野中的草垛上通读了《资本论》和《列宁全集》。我问他当时为什么读这些书,他只说是因为喜欢。

今天想来,类似的阅读实在是一种无功利心的自发性之举,因其自发性,所以也没有预设的阅读期待,那不期而遇的阅读收获便格外宝贵和难忘。难忘的还有一种沉入心底的重量,这重量打击你,既甜蜜又酣畅。

共识的说服力

王安忆

我们常提到鲁迅的一句话:“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为什么大家都记得这句话呢?如果换成“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两株枣树”,意思也是一样的。可是前者的表达中有一股寂寥——北京空旷的寂寥。北京地方太大了,寂寥也因此大一点儿;空间小一点儿的话,寂寥会小一点儿。天地广大的北京,给鲁迅的感受是寂寞。倘若是君王,也许就有立于皇天后土之间的得意了。所以,在这个句子里,我们不仅能看见北京,也能看见鲁迅。为何我们都懂这一句话,并且能够领会它营造的气氛呢?因为句中启用的是共识——一株枣树,又一株枣树,它们是我们都知道的东西,有共同的认识点,所以就可直接想象场景。如果添加一些词语进入句子,“这是两株美丽的树”,或者“孤独的树”,领会这样的形容词就需要我们有多一点的共识,理解句子所传达的语境就需要多一点的条件。如再添加对后园的描写,就又需要有对后园这一空间的共识,继而想象枣树的环境和作者的情绪。每有新的成分添加进来,共识的背景就扩大了,理解的任务也加重了。

事实上,共识越复杂,传达的内容越受限制;反过来说,共识越简单,传达越有效。在此,鲁迅启用了最简单,也是最广泛的共识。“五四”时期,最先从文言文转向白话文写作的作家,鲜有使用新近、复杂的辞藻,往往使用文字的本意。就像《孩子王》里,王福所抄写的字典,最原初的字意,是人们最基本的共识。好文章用的是简单的语言,我记得作家阿城说过,他写文章尽量不超过两千个常用字。常用字里的共识是最具普遍性的,用最具普遍性的共识创造特殊性,是写作者努力追求的目标。

十分红处易成灰

乔兆军

清代徐宗干的《咏炭》曰:“一味黑时犹有骨,十分红处便成灰。”意思是:煤炭还没有入炉时,虽然浑身通黑不耐看,但还有几分硬朗的骨气;一旦进入炉中,烧到极致,便是它最热、最光鲜的时候,但这一刻转瞬即逝,很快它就成了灰烬。

由红入灰,炭如此,人亦如此。未入“炉”时,守住本真,有几分风骨并不难。可一旦入了“炉”,混迹其中,青云直上,大红大紫,便忍不住忘乎所以,目中无人。面对诱惑,近在咫尺,把持不住,伸手去捞,深陷其中。

与此同理的,还有感情。金庸的小说《书剑恩仇录》中有这样一句话:“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一段感情,太浓了就不易长久,而人对感情太执着又会为情所伤,伤人伤己,空留余恨。你看,曾经是生死之交的患难伴侣,经历了起起落落,熬过了各种艰难困苦,没有选择“大限来时各自飞”,而到了功成名就、事业有成时,反而劳燕分飞、各奔东西。日子好了,心的距离却远了,面对种种诱惑花了眼,不再是彼此的唯一,最后,一拍两散,恐怕也就不意外了。

王元化先生生前谈到文坛的时候说:“一个人太热闹,这个人就完了。”“热闹”代表着活力与繁荣,怎么会完了呢?原因在于,“热闹”背后的浮躁、放纵和没有节制。比如一些高产作家,写完一本书以后不知疲倦地马上写第二本,可这些书的质量怎么样就不好说了,应时、跟风、粗制滥造的作品太多。再比如,每年拍摄那么多部影视剧,有多少是虚幻的泡沫?人人都静不下心来,个个都不愿坐冷板凳,如何出得了精品?好的艺术作品,都是需要花时间反复修改、精心打磨的,只有这样,才能长久地留在人们的记忆中。

“红处成灰”的现象不仅表现在文坛、演艺界,社会的各个层面皆有体现。人生之中,十分红处,有时比浑身通黑更值得警惕。清初孔尚任的戏曲剧本《桃花扇》中有这样一句话:“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很形象地说明了事物盛极必衰、物极必反之理。

“爱”是一个动词

罗 西

在一次空难中,一对夫妇幸运地躲过一劫。坐在14A座的妻子被倒挂在座位上,安全带卡住了她。苏醒后,她发现坐在14B座的丈夫还活着,便艰难地帮助丈夫解开安全带。丈夫终于挣扎着出来了,但他的右臂断了,无法帮助妻子解开安全带。这时,飞机残骸随时都会发生爆炸。妻子焦急万分,丈夫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在妻子的劝说下,丈夫咬着牙依靠左臂爬下飞机,找到了救援人员。

旅德摄影家王小慧女士的丈夫在陪她外出举办作品展时,不幸遇车祸去世。当时,她也身受重伤,被固定在病床上。她流着泪在一张宣纸上吻了100个唇印,送丈夫入土,悲恸欲绝。后来,王女士对身边照顾她的护士说:“我很后悔过去没有好好爱他。”曾经她只享受着被爱,知道自己也爱他,却没有“更会爱他”,这种痛一直陪伴她到现在,并成为她的心结。

怎么去爱?爱是要去做的,而不仅仅是让别人看的。

一位打扮体面的老太太在电视镜头前,一脸幸福地回忆她的前夫——一个已和她离婚30多年的男人。她说,他是一个很会爱的绅士,每次她穿裙子,前夫都会跪下一条腿为她拉裙角,非常体贴。后来两个人虽然离婚了,但她一点儿也不恨他。

这位老太太总结说:“一个人最可怜的不是没被人爱过或没爱过别人,而是不会爱。”

爱在心?在口?在手?在细节?也许都是,但最重要的是,你要把它当作一个动词。

人生

〔日〕芥川龙之介

如果命令没有学过游泳的人去游泳,不论谁都会认为是没有道理的吧。但是,我们从生下来的时候开始,就不啻是接受了这种愚蠢的命令。

我们在娘胎里时,大概就在学处世之道吧?也许是过早离开了娘胎,踏进了大竞技场般的人生。当然,没有学过游泳的人,要自由自在地游泳是完全不可能的。同样,没有学过赛跑的人,大抵比赛时会落在别人后边。因此,我们是不可能不负伤地走出人生竞技场的。

诚然,世人也许会说:“以前人之足迹,为君之鉴。”然而,一个人哪怕就是看过成百名游泳选手或上千名赛跑运动员,他既不会很快地学会游泳,也不会很快地学会赛跑。不仅如此,所有的游泳者都喝过水,所有赛跑的人也无一例外都曾在竞技场把自己弄得浑身是泥。你看,就连许多世界知名选手不是也在得意微笑的背后,隐藏着愁眉苦脸吗?

人生和奥林匹克运动会相似。我们必须一边和人生搏斗,一边学习怎样搏斗。对这种无聊的比赛忍不住愤怒情绪的人,那就赶快到栏杆外边去好了。想要在人生竞技场留下的人,只有不怕受伤地去搏斗。

人生好像一盒火柴,严禁使用是愚蠢的,乱用是危险的。

人生好像缺页很多的书。很难把它说成是一部书,然而它又确实是一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