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网上沸沸扬扬讨论作协预备役会员贾浅浅的诗作,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我们上一次讨论诗歌的时候。那时,激发起人们讨论欲的诗歌长成这样:
《一个人来到田纳西》
毫无疑问
我做的馅饼
是全天下
最好吃的
它的作者叫赵丽华,一位河北的诗人。人们认为这不是诗,而是废话,还专门给这种类型的诗起了一个讽刺性的名字:梨花体,这里的“梨花”就是丽华的谐音。
人们的反感主要来自两点,第一这个人的身份是个诗人,但是她的诗作水平让人不敢恭维;第二这个人的诗作和大家习惯的诗歌完全不一样,但居然有人认认真真把它们称为诗。如果馅饼那首诗让你感觉不是那么强烈,这里还有另外一首:
《我终于在一棵树下发现》
一只蚂蚁,另一只蚂蚁,一群蚂蚁
可能还有更多的蚂蚁
我当时也是网上愤怒批评的人之一,认为她的作品是对诗歌的一种侮辱,怎么敢自称诗人?更让我愤怒的是,居然网上还有很多人支持她,宣称她是在严肃地搞创作。
但我有一点好,那就是听到不一样的观感,和自己想法相左的观点,不会痛骂几句“傻逼”然后就把自己的耳朵塞起来,装作自己是某个真理王国里的国王。我去把支持赵丽华的文章都找来看了,然后我发现了一件事,这件事给了我相当大的启发,总结下来只有一句话,陈述的是一个事实:批评赵丽华的文字大多千篇一律,情绪为主,支持赵丽华的文字各有理据,说理为主。
从这些文字出发,我第一次了解到了现代诗,了解到诗人们的创作困境和他们的突破,了解到千姿百态、千奇百怪的诗歌形态。这些支持赵丽华的网友一点点说服了我,我反对只是因为我不了解,我既不了解诗歌的发展,也不了解诗人的意图。对于诗歌的认知,我停留在顾城海子北岛舒婷他们那里,但是诗歌本身并没有等着我,它还在一路向前,探索更多的可能性。就诗歌本身的形式而言,它也绝对不止于《静夜思》或者《致橡树》,它要宽泛得多。
同时,在网络世界里自己所看到的东西,未必然就是事物的全貌。尤其是在这种有争议的时刻,人们习惯于抛出各种有利于自己观点的证据组,控制住读者的所见,进而控制他们的所感所想。当初在讨论赵丽华的诗作时,如果像我今天这样,先给你看田纳西馅饼,再给你看树下的蚂蚁,最后附上带有强烈情绪的观点,你会对她产生正面还是负面的看法?
但这些作品只是赵丽华创作中的一小部分,她也有这样的作品:
《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亲爱的
那时候我也老了
我还能给你什么呢?
如果现在都没能够给你的话
完全不一样的观感是吧?和叶芝那一首同名诗相比,她也有她的创造,她也有她的想法。如果把她的诗集找来通读一遍,无论高低好坏,每一首诗都稍微停留几秒,那么起码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不管我欣赏或者不欣赏,不管诗歌水准高或者低,但所有的诗歌都带着明确创作意图,都有具体需要表达的内容,都对语言和意象进行过提炼,并不是所谓的靠回车键分割的废话,应该是严肃的创作。
不是说因为有了“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那么“眼睛望着同一片天空,心敲击着暮色的鼓”就是扯淡,因为明月天山云海都是真的,暮色的鼓算什么玩意儿?这东西存在么?但如果你可以接受暮色能够敲响归去的鼓点,接受颜色有了声响,那么独自一人来到田纳西,进入一个全然陌生而巨大的世界,为什么不能用端出一个馅饼的方法来作为回应呢?也许是因为整个田纳西就只有一个人会做这种馅饼,也许是因为自己需要一个第一才能在新世界里自我肯定。
如今我认为赵丽华的确是一位诗人。当然,她后来搬去了宋庄,试着用丙烯颜料创作她的绘画,然后一发不可收拾,成立了梨花公社,诗人这个标签已经换成了画家。她采用什么手段来进行表达,表达手法高妙与否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我的观点转变,并没有人要求我这样做,全然是我的个人选择。在这个过程中,我认为起到关键作用的是认知改变。如果我对于诗歌,尤其是现代诗歌的认知继续保持在学生时代的水平,那么满眼看到的现代诗都是异端,都是胡说,都是废话,都是造作。
等到看到一个更为宽广的世界,那么我曾经以为的异端和胡说八道,其实不过是这个世界的五彩缤纷之一,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某种可能性,不至于让人泪流满面,但更不至于让人雷霆大动。知道的越少,越容易坚持,也就越容易感觉到冒犯。
这种转变全然是个人选择,理性的工作范畴。我可以选择坚持个人观点,我也可以选择听听反对意见。我可以选择坚守原地,我也可以选择走出大门徜徉一番。从赵丽华诗歌大讨论里,我个人感触最深的一点,是在我最坚决、最确定的时候,一定不要忘了有个很小的声音在反复提醒自己:你可能是错的,因为你所知有限,但你却认为自己掌握了全部。
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忽略这个小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