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伊犁,每个冬天都会下没过膝盖的雪。在大雪后独有的静谧空灵中,天地间只剩下惊心动魄的蓝和令人目眩神迷的白,一切物体的轮廓都变得圆润敦厚。
在夜无比漫长的冬日里,人们的生活照常进行。天还未亮,雪地还泛着幽幽蓝色的时候,雪地上就有了第一行脚印,那是早起喂牛羊的人、早起的老人,以及出发去村里小学上学的我们留下的。
割得脸生疼的寒风,火炉上的剩饭、橘子皮和红薯,冻得麻木的手指,操场上的尖叫,激动人心的小学期末考试,之后就是更激动人心的寒假。出了成绩,如果考得好就可以去姑姑家,因为我总是考得很好,去姑姑家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大巴在弯弯绕绕的山道上以极慢的速度攀爬了数小时,因为晕车而昏沉的我将脑袋抵在车窗上,看见外面白雪皑皑的群山在太阳下闪着银色的光。到了雅玛图的渡口便下车,坐船横渡冒着白气的伊犁河,再坐十几分钟三轮车,掀开三轮车沉重的棉门帘,就能看到姑姑家的小村庄了。小学寒假的大多数日子,我都在那里度过,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之一。
伊宁县的每个村子,每周都有固定的赶巴扎(集市)时间,姑姑家所在的村子,赶巴扎是在周三。每到那天,庄子正中央的十字路口会聚集很多人,像是凭空冒出来似的,远远看,仿佛雪地上的一群蚂蚁,他们支开摊位,卖衣服、鞋袜、小首饰、五金、蔬菜、小吃等。
我在很多个巴扎和店里都见过那个翅膀上带着弹簧、动起来一闪一闪的金色蝴蝶发夹。我做梦都想拥有它,但一直没法圆梦,因为我留着短发—妈妈觉得省事儿且干净利索。姑姑不仅给我买了蝴蝶发卡,还买了一对粉色带坠珠的头花,层层叠叠的花边,中间是一只可爱的小蜜蜂。姑姑还把我常年不变的短发扎成两个小羊角辫。
每到赶巴扎这一天,姑父都会出手阔绰地给我零花钱。大家都说他是个“小气鬼”,但我从来都不这么觉得。
路边停着的小皮卡载着各种各样的鞋和棉裤,还有数不清的玩具以及密密麻麻的其他小玩意儿;再往外一点儿是卖蔬菜、水果和小吃的;巴扎的最外围延伸到村外的空地,那里是鸡鸭牛羊的交易场所。
村里唯一的商店平日里是整个庄子最热闹的地方,此时却缩在大榆树的后面,门窗紧闭,无人问津。大榆树下的红薯炉子冒着香香的热气,旁边是陈列着糖葫芦、芝麻秆和爆米花的三轮车。每次正午一过,巴扎慢慢散去的时候,我已经吃了很多的糖,手上黏糊糊的,捧着一堆小玩意儿心满意足地回家去。
爸爸和姑姑年龄差得多,所以哥哥姐姐们也都比我年长不少,因此我这个远方来的小侄女、小妹妹独享着全家人的宠溺,这是在姊妹众多的自己家没有的体验。住了几天后,姑父会说:“过了三天不是客,姑父的丫头明天开始就不是客人了。”但是我想多当几天客人,因为当客人调皮捣蛋也不会挨骂,于是我开始耍赖,姑父不忍心我这个爸妈不在身边的孩子受委屈,就笑眯眯地宣布,我当客人的期限再延长三天。
大哥是家里的稳重长子,而且大家都觉得他这个人性格过于文静了,但我和这位文静的大哥很是亲近。或许因为自己没上成学有遗憾,他对我的学习监督得相当严格,还会唠唠叨叨讲一堆那时候的我根本听不懂的道理。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我不会组词,跑去羊圈里找正在给羊喂料的他,我在这头儿大声问:“是眼睛的那个‘目’还是森林的那个‘木’?”他隔着咩咩叫的群羊和石槽,在那头儿大声回复:“年(眼)睛的,年(眼)睛的。”
羊圈里弥漫着的热气,来自羊的体温、羊的呼吸、羊粪,还有青贮饲料,混合形成一种近乎醇香的味道。热气汇聚在头顶几根松木搭成的房檐上,那里还别着几把芨芨草做的大扫帚。芨芨草是夏天哥哥姐姐们趁着在田里干活的间隙,从河沿上收割而来的。我自己家里没有电视机,所以对姑姑家的彩色电视稀罕得紧,《雪花女神龙》就是那时候看的,当时觉得上官飞燕和男二号长得太好看了。不过最常看的还是动画片,一些忘了名字的动画片里面的画面至今印象深刻。不过看电视也不总能尽兴,经常看着看着,一个黑影忽然往电视前面一挡,啪的一声,大哥关掉电视:“电视都要被你看得烧坏了,写作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