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犁:只有冬天的村庄(2)

门口高高的台阶旁立着一根木头杆子,上面接着一个用铜质的圆孔蒸笼片做的信号接收器。晚间,一家人围坐着看电视,电视一旦出现雪花了,就得跑出去晃一晃杆子,别人晃还不好使,只有二哥才能晃出清晰的画面。上房修理信号接收器也是二哥的事情。屋顶是二哥的“秘密基地”,他有时候一言不发地坐在上面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沿着他的视线看去,就是前院几家邻居的房顶,以及家门前不远处的岸边白杨林和河对岸的萋萋荒草罢了。他有时候还会站在屋顶上,拿着小灵通,在冷风中哆哆嗦嗦地和人打电话—那里信号最好,在通话费每分钟一两毛的时代,能这样打一小时的电话,想来对方应该是位姑娘。

那时候的哥哥们,正处在对远方怀有前所未有的强烈渴望、对爱情这个词语不再羞于启齿的年纪。录音机里,一整个寒假都在放任贤齐的歌,听着那些歌,作为小孩子的我对他们的世界充满好奇和向往。

二哥是村里的帅小伙,他的右眼上面覆盖着一块紫色的胎记,但仍然不能阻止村里的姑娘们背地里说他“侧面刘德华,正面周润发”。我那时年纪小,对他的帅气程度没有什么概念,只记得他挺臭美,裤子的后口袋里总装把小小的梳子。

现在的他快要谢顶了,也有了肚腩,有着和我爸一模一样的鼻子和嘴巴,“外甥随舅”这话确实不假。同样的嘴型和鼻梁也遗传给了哥哥的孩子和我,想来基因真是很神奇的东西。

姑姑家在村庄的最西边,大门正对着伊犁河某条清澈见底的支流。穿过门前的石子路,先是一条很陡的大斜坡,在我的记忆里,那条大斜坡有楼房那么高,以至站在坡顶看从坡底使劲探出头的白杨林,就像一盘挤在一起的蒜苗。大斜坡被我们滑出两道玉石般的冰溜,有时候是拉着爬犁上去,再坐爬犁滑下来;有时候只是坐着一个编织袋,尖叫着,一滑到底,撞在某棵白杨树身上,抬头仰望才知道它高耸入云。

冬天的村庄里,宴席一场接着一场,它为常年寂静和繁忙的村庄带来干净、体面、热闹和吉庆,也为当年生活贫瘠的农村孩子们带来很多深重的意义,比如对家族群落的共同认知,以及众多伙伴一起疯玩的难忘回忆。

那个冬天的最后一场婚礼,是庄子里二爷爷家的女儿的,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们在房门口等着婚礼仪式结束,有人端着盘子出来抛撒糖、红枣和核桃,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大家抢成一团。

宴席间一起玩耍的众多孩子里,我至今只清晰记得一个小男孩,他戴着孙悟空的面具,耳朵尖冻得发红,说话时有青海口音。以后的很多年里,我一直认为他是我的“初恋”。

穿过白杨林,就是那条伊犁河的支流。每天,这个小小的河谷村庄在晨雾之中醒来,白杨树的枝杈上挂满了白毛毛,那是和雾霾完全不同的东西。清晨的寂静中透出几声鸟叫。

河的对岸是茫茫荒草,不见边际,那里仿佛隐藏着另外一个世界的入口。玫瑰色的夕阳缓缓跌入荒草中,在我们目力不及的地方,她化作身姿曼妙的公主,身着镶满黄金和钻石的华服,去参加一场晚宴。那时,我从库房藏糖果的箱子里找到一本《一千零一夜》,在认不全的字里行间,一个梦幻神奇的异世界若隐若现。

我蹲在河边,眼前出现了仿似《一千零一夜》里的某个夜晚的错觉。但也可能不是错觉。潺潺水声中,我双手抠起一块冰封的石头,在石头下面的碎冰里,我看到一丝柔软的绿草,我那年幼的心中升起一种难以名状的、从未有过的哀愁,为对季节嬗变的初次深刻感知,也为即将到来的离别。

我的小村庄看起来依旧冰天雪地,但在大地的深处,春天已经开始悄悄蔓延,我也是时候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