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此刻把一个小小的村庄完全地沉浸,如果是从天空里看下来,只有几粒微弱的路灯提示着:这里有人居住,有人均匀地呼吸着。夜再深一点,就会有轻如羽翼的梦呓在一个老房子里飘着,像遗弃在老树上的一棵核桃掉落在草地上,滚动了一下,就悄无声息地躺在了那里,落进自己的等候里。这等候,便是一种结局。
父亲和阿姨今天回家了。父亲对这个偏远的小村子唯一不能忍受的是它的路:其实路已经修得很好了,但是在平原上住惯了的人,弯弯绕绕的公路,特别是一个个陡转弯还是让他有些害怕。父亲应该没有对我的担心,有的是对神农架的好奇,他对这个小我14岁的男人满意得很,说只要他能好好地照顾我,坏脾气也可以视为五彩斑斓的豆花屁。
父亲的股骨头坏死了,走路一瘸一瘸的。多少年我把他视为我最大的一座靠山,比神农架的任何一座山都要大,如今他老得像一棵山脚下低矮的杂木,卑微地低垂在生命的暮年。我的背后空了,心也虚了,阵阵山风吹得我如同破损了的风筝,浮云一般起自我眼前的山腰。望着车子消失在村头,我既没有失落,也没有哀伤,因为我也是这哀伤的一部分,有时候浓,有时候淡,但是从来没有从我的生命里散开过。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把自己丢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虽然它离横店村并不远。到现在我都没有仔细打量命运的安排,一直把自己当成一叶孤舟,在黑漆漆的命运的海洋上随波逐流,我是没有力气把握自己的命运的。而且我还理所当然地把这样的状态理解为“天命”。在网络发达的今天,很多人看我如同一个笑话,我的感觉就是我“如同一个玩笑”。
命运的安排是不允许让人参破的,那些参禅得道之人总是要一个不可言说的机缘,我似乎也在等那样一个机缘,所以命运的安排,好与坏我都接受了。当然也只能这样,“命运”是一个最无力的词儿,像一只失去了捕猎能力的老狐狸。
我到神农架来,当然不是为了来找一个藏着“九阴真经”的山洞,就是为了一份情,而且这份情还如此具体地落到了一个男人的身上。也许上一世,我们谁欠了谁呢。说起来谁欠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还的时候不算利息,双方愉快。更好的是,如果爱情还不够,这里的山,山上的树,树木的葱郁也苍翠了我的心,我始终是一个被眷顾的人啊!
很多年睡眠不好。生活里的苦难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温水一样煮着我这只越来越老的蛤蟆。别人眼里的风光不过是命运打了我十个耳光后给我的一颗棒棒糖,所以我要把这颗糖仔细地吮吸,而且当着全世界人的面不羞不臊地吮吸。为了不打扰一个还陌生的男人的睡眠,我就吃安眠药。好在安眠药对我管用,能在一个男人身边不怕被搞死地睡着了。
早上醒来,已经很迟了,柔和的阳光透过窗帘渗了进来,更加地模糊了时间。有时候就感觉自己躺在某个时间的弄堂里,而每一个弄堂都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以为时间的刻度也不一样。而现在,这个时间是专属神农架的,我们两个不过是偷偷地窃取了一块盖在了自己身上。他睁开惺忪的眼睛,对我说:早上好!吻着我的唇,口气不好,但是爱的气味也许原来就不好闻。
我46岁了,而他也不算年轻。我不去猜测我们的身体交融时刻他的想法,爱情在这样的时刻既厚重又轻薄,反正都会让人气喘吁吁。我一直对自己的躯体没有希望,但是此刻它完全完成了一种教义。在这种教义到来之前,好在我没有完全地遗弃了它。能怎么办呢?此刻便是上帝给予人的恩赐,我们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只能老老实实地交给上帝啊。
躺在床上,各自看手机。各种各样的信息,真真假假地挤压着我们。多少真被误解,多少假被传播,多少情感已经如同被刮了无数次的子宫,随时都会破损。我的无力之感也就是无力而已,像一只被煮了许久的蛤蟆叫出来就面目全非。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躺在身边的他的真实感,也许我开始就接受得平常,他也平常,我也平常,如此之爱也平常。
我找他要儿童节的礼物,他不给。其实他应该给我的呀,因为他常常说我身上有少女感。但是昨晚直播的时候,一个男子叫他“哥哥”,叫我“阿姨”,其实他不在乎我脸上的皱纹(暂时是这样,以后不知道),既然他不在乎,我也懒得在乎了,我迟早会在某一个山洞里找到“九阴真经”让自己返老还童的,现在还为时过早呢。
他起床后就出门了。他总是忙忙碌碌,说要为我打造一个美丽的花园,我既期待着也仿佛置身事外一样地看着,是什么样子的生活我不介意,过什么样的日子我也不介意,我从来都是一个目光短浅的人,对生活没有规划,在“人生”这出戏里,我不过是一个配角,也许那个美丽的花园里会换成另外一个女主人,那也是可以意料的事情。
下午我饿了,做了两个菜,等他回家一起吃饭。但是他久久没有回来,我一边喝酒,又不敢放肆地吃,怕他回来没有了。然后他会说:你骗我,你这个顶级渣女!他每次说我是“顶级渣女”,我总是莫名地开心和得意,仿佛他发了一块荣誉证书给我,证明了他把我搞到手的实力。他夸我做的菜好吃,嗯,我也觉得好吃。人生第一次有了“岁月静好”的感觉,我醉青山也醉,我风流涧水也活泼。
晚上,我在露台上写字。已经很久不写了,我是多么认真地在和他谈情说爱呀,把自己最喜欢的事情都丢了。他就在露台上陪着我,顺便把昨天薅来的野菜用盐腌过后,揉了一遍,拿簸箕晾了起来;又剥了蒜头,用醋泡上,只是一个贤惠的男人啊!村子里的一条狗叫了起来,应该是看到了我们露台上的灯光,灯光下的人影,催促着,让我们把一片安静完完整整地还给它。
涧水叮叮当当的声音轻轻地在这个小村庄里浮动着,和谐得很。这似乎就是我需要的生活状态,但是如果不是这样,我也坦然。我的坦然如阳光下的青山,也如青山里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