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只是教人柔,教人弱。以此为一切教之始,故曰“教父”。他说:
守柔曰强。(《老子》五十二章)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老子》四十章)
道常向相反处运行,人若先处在自己不想要的一端,正可走向自己所想要的一端。故曰:
曲则全,枉则正,洼则盈,弊则新,少则得,多则惑。(《老子》二十二章)
又曰:
大成若缺,大盈若冲,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老子》四十五章)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老子》二十八章)
人若喜雄、白、荣,便该守雌、黑、辱。雌、黑、辱有获得雄、白、荣之道。若想牢居在雄、白、荣的位上,反而会堕入雌、黑、辱的境遇了。所以说:
跛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于道也,曰余食赘行,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老子》二十四章)
故曰: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老子》九章)
庄子是豁达豪放人,事事不在乎。老子是一谨小慎微者,步步留心,处处在意。故曰: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老子》十五章)
这一种态度,永远像在犹豫,在畏缩,在观望,在掩盖着自己真态度不让曝露,俾好时时随机应变。所以说:
我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老子》六十七章)
此三宝中,“俭”与“不敢”,最见老子真情。“慈”则最多只是一种老年之爱,世故已深,热情血性都衰了。譬如哄小孩般。这一意态,仍是他所说“天地不仁”“圣人不仁”之冷静意态。对一切自然现象不敢轻加毁伤以自逞己欲。以较孔子,老子固见为“不仁”,若较韩非,则又确见其为“慈”。此是老子较韩非深远处。《庄子·天下篇》称其“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此可为老子“慈”字之真解。总之老子是一位精于打算的人,正因其精于打算,遂有他“无为”的主张。他说: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破,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老子》六十四章)
他又说:
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计不用筹策,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老子》二十七章)
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可既。既,尽也。(《老子》三十五章)
故曰: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欲大反小,欲多反少,以小成大,以少得多。报怨以德。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大事必作于细。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老子》六十三幸)
老子认为人若明白得此道,可以长生。庄子思想中有神仙祈向,老子无之。老子思想中有长生祈向,庄子无之。后来道士则集合为一。可以治国。庄子思想之推演,近似近代西方之无政府主义。老子思想之推演,近似近代西方之民主政治。可以用兵,可以交与国,取天下。庄子思想绝不及此等事。后来道家黄帝、太公诸伪书皆本老子。而老子思想之最高蕲向则在“天人合一”。他说:
道生之,德蓄之,莫之命而常自然。长之育之,成之熟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老子》五十一章)
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老子》八十一章)
可见老子思想,最尚自然,但还是最功利的。最宽慈,但还是最打算的。百姓不识不知,本身即是一自然。圣人则看得清楚,打算得精密,其本身也即是一自然。众人如万物,圣人如天。老子之天人合一观,是把众人和圣人分别言之的。《庄子·天下篇》称老子为“古之博大真人”,天下篇不出庄子手笔。像上引两节,一节是言道,一节是言合于道之圣人。老子这一种意境,确可膺当此“博大真人”的徽号,但还是掩盖不了他功利打算的精神。老子虽竭力主张尚法自然,尊道贵德,而达于天人合一之境界,但究竟他太精打算了,似乎精细更胜过了博大。《庄子·天下篇》又说他“以深为根,以约为纪”,那是对老子最扼要的评语。他的心智表现,是最深沉,而又最简约的。此后中国的黄老之学,变成权谋术数,阴险狠鸷,也是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