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八十二度经度带上,南有尼雅,北有沙雅。
一百多年前,美国人类学家摩尔根曾在其着述的《古代社会》一书中写道,塔里木河流域是世界文明的摇篮,假如谁找到了历史老人遗留在塔克拉玛干的这把金钥匙,世界文化的大门就打开了。阿诺德·汤因比也曾说:“如果生命能再来一次,我愿意出生在塔里木盆地,因为人类的四大文明都在那里交汇。”而我有幸出生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新疆沙雅。胡杨木做成独木舟,行驶在塔里木河上,驼铃声从塔克拉玛干腹地传来,千年的胡杨树沙沙作响,那是你从未想过的另一种生活。只有在那种河水、沙漠、戈壁、胡杨勾勒的辽阔原野,才能感到掠过的狂风中的混沌和勃勃生机,我的童年就是从这片土地衍生出来的,它负载着旷野的无序感,但又遵循着自然的规律。
我出生在20世纪80年代末期,我的整个童年都在塔克拉玛干腹地的库木托卡依村庄度过,印象中雨后的海市蜃楼充满神秘感,我和童年玩伴躺在路边的桑葚树下,等待着马车的到来。路的两边开满了红柳花,再远处是大片的棉田和戈壁荒原,空气中满是泥土和花蕾的芬芳,远远听到马蹄声,马车上的维吾尔族老人会喊一声:“调皮的孩子,让我的马儿载你们一程!”遇到难过的时候,老人也会说:“孩子来数我的胡子吧,人只要有事情做就不会难过。”
我们认真地数老人的胡子,谁也数不清,但是一切情绪都在数胡子的时光中被消解,末了老人会拿筐中的葡萄犒赏我们。时常也有一群壮汉手掌猎鹰骑着马儿飞驰而过,将我们和尘土抛在身后,那个时刻我们也畅想着长大后骑马飞驰。现在回想,我的童年尽是风一般自在的时光,坐在夜晚的沙漠上,看夜空中的流星,倾听夜的话语以及树的言谈,畅想在树林的鸟巢中掏出红月亮,然后飘到红色的月亮上去乘凉。
回望倏然而逝的时光,童年生活中出现最多的画面是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去往每个陌生的维吾尔族乡村走家串户拍照。多年后的今天,记忆中在乡间路上拍照的场景还在,而照片中的故人却从孩童变成壮年,从壮年变成老年。父亲因拍照结识的艾则孜阿訇一句“世上的人都是亲戚”,曾让我醍醐灌顶。于我而言,随父亲走街串巷拍照的童年经历更像去走访亲戚,在那个贫瘠的年代,世间的温情像一种血缘纽带,深嵌在我的生命里,也布满了故乡的大地。
中学时期我到了县城上学,阅读让我发现另一个世界,在县城的图书馆里我看到了塔可夫斯基的《雕刻时光》,艾特玛托夫、鲁米等大师的作品。文学给了我另一个自由的广阔世界,但它最迷人之处恰恰在于它提供了一个视角并拉近了我和故乡的距离。故乡的存在,令我在阅读的抽象中感受到触手可及的具象。
在故乡常常能听到“假如一个人没有同情心,即便他是太阳又有何用”这样的《十二木卡姆》中的诗句,也能听到人在最绝望的时候骑在驴背上唱出“你的生命我的生命,本是一条命”这样的卡莱朗歌谣。故乡民间艺人对音乐的热爱,超乎我的想象。音乐为他们建立了一座和生活紧紧相连的桥梁,他们通过这座桥梁,抵达爱情,送走孤独,打败虚无,当然也倾诉内心的忧伤,洗涤自己灵魂深处的酸楚。
当我第一次在书店里看到《十二木卡姆》,我似懂非懂,但还是买下它,在长夜里顺手读下去,却不曾读完。诗歌是轻盈且带有翅膀的神圣事物,流传至今的《十二木卡姆》,其歌词主要来源还是诗人。到现在为止,诗集给我留下的印象一直都是一些吉光片羽:“我的萨塔尔琴以生命的纽带为弦,它能慰藉不幸者,予其悲怆与凄婉,我深深投入木卡姆使之萦回于心,若耽于爱的憧憬即弹奏于伊人尊前。”但在成年后,无数个无眠的夜里我都会想起《十二木卡姆》里那些带着大地上朴素哲理的诗句。它赞美大地、山峦、原野,讴歌初升的太阳、甘甜的葡萄、枝头的蓓蕾和夜莺的呜啼、欢快的河流和永恒的沙漠,它描绘和咏赞塔克拉玛干腹地的生活,令每一个朴素的灵魂和肉身魂牵梦绕,因为那是最古老、最虔诚的生活。它的辽阔足以接纳人类所有的忧伤,并给人和人性以新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