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地上的歌

1973年隆冬,西安奇冷。陕北小伙陈忠实到郊区开会,散场后一位陌生人拦住了他,介绍自己叫何启治,从北京人文社来。陈忠实依习惯叫他老何,一叫就二十多年。31岁的陈忠实,后来凭借长篇小说《白鹿原》获得第四届茅盾文学奖,彼时刚在《陕西文艺》发表第一篇作品,得知何启治邀约长篇小说,陈忠实直呼“几乎是老虎吃天的事”。不仅深知能力有限,也是对编辑亲自约稿的意外与压力。人文社这座京城并不高的门楼,对作家如同文学圣殿,用陈忠实的话说,“在那里出书的梦都不敢做”。

寒冬下,何启治耐心鼓励陈忠实,拿出自己辅导延安插队知青创作长篇小说的先例。老何的真实与坦诚,让陈忠实有了基本信任。回京不久,何启治又写去一封长信,仍鼓励长篇创作,从立意、构架、素材等方面给出建议。此时,上级通知陈忠实去南泥湾劳动锻炼,他以此为由推卸了这个“不可胜负的压力”,同时何启治援藏两年,期间二人通信往来,老何一直鼓励他写作。多年后在《何为益友》的回忆文章中,陈忠实写到,“二十多年过去,我们已经相聚见过很多回合,世事已经翻天覆地,文学也已翻天覆地,每一次见面,或北京或西安或此外的城市,都继续着街头的那种坦诚和真挚,延续着也加深着那份信赖。”

80年代初的夏天,何启治再一次去西安。时隔多年第二次见面,陈忠实特意在西安饭庄——“双十二事变”中招待过周恩来的百年老店,用自己刚收到的稿费请老何,点了看家菜葫芦鸡。往后每每相聚,何启治总会突然歪过头问:“那年你在西安请我吃的那个鸡真不错,叫什么来着?”

这次何启治为创刊不久的《当代》组稿。直到完成从短篇中篇过渡的《初夏》,陈忠实才斗胆寄给老何。

《初夏》是他写作生涯最艰难的一部,锻炼了陈忠实驾驭复杂结构的能力。历经三年多,修改重写四次,才得以在1984年的《当代》刊出。作品问世得益于何启治与《当代》编辑的巨大耐心和热诚,陈忠实曾回忆:“他和他们的工作意义不单是为《当代》组织一部稿子,而是促使作者完成习作过程中的一次跨越,得到了至为重要的艺术体验,拯救了一个苦苦探索的业余作者的艺术生命。”

《初夏》之后,陈忠实热衷于中篇小说各种结构的探索。许是认为时机成熟,何启治旧话重提,“有没有长篇写作的考虑?”陈忠实直率地回答,没有。老何的突然发问,使他立即想起街头初次见面,已十年有余。天哪!他还没有忘记长篇小说的事。老何却轻松地说,何时打算写长篇,记住给我就是了。

十多年里,陈忠实完成9部中篇,80多篇短篇和50多篇报告文学,然而他始终认为只是写好了感人生活故事,只是生活体验的产物。直到1985年的《蓝袍先生》,陈忠实开始深入思考中国民族命运,生命本身强大的欲望张力,使他意识到“如果50岁还不能完成一本放在棺材里当枕头用的大书,以后的日子将难以想象怎么过”。1986年,44岁的陈忠实开始直面这一重大人生课题。

老何再问起长篇时,陈忠实终于说,有想法,但离实际操作尚远,“对他若要保密,是一种有违良知的事”。那时陈忠实正做《白鹿原》先期准备,初步计划写作时间三年,他希望“沉心静气地做这件大活”,避免过多议论与关心。自己尚在极大的无把握之中,他没有向老何提及《白鹿原》具体内容,只叮嘱不要告诉别人,不要催问。

后来几年,何启治守约如禁,每有一位人文社编辑到西安组稿,都要带来他的问候,进门握手先申明,老何让我来看看你,只是问个好,没有催稿的意思,他再三叮嘱不要催促。陈忠实常常握着他们的手说不出一句话。

直到1991年初春,编辑们到西安庆祝建社四十周年。此时《白鹿原》书稿已完成三分之二,见面时老何仍恪守约定,淡淡地说,按你的计划写,写完打个招呼,我让人来取。陈忠实也紧闭口舌,没有道及年底可以完稿,只应诺着写完报告。

这年夏天,先后有两家曾给予他帮助的出版社向陈忠实邀约长篇小说,他信守与老何的承诺,逐一辞谢。

冬天一只火炉,夏天一盆凉水,高耸陡峭的塬坡遮挡了人世嘈杂,陈忠实的笔在老家西蒋村的小圆桌上爬行了三年。决定动笔前的1988年早春,他在家门口栽下的梧桐现已撒下一片绿荫,《白鹿原》三代人生死悲欢的命运也终于走向最后的归宿。

1992年3月,洪清波与同事高贤均受何启治委派到西安取《白鹿原》手稿。《当代》的年轻编辑取稿时曾当场退掉了路遥《平凡的世界》以致作品旁落,因而何启治叮嘱,千万别退,无论如何先拿回来。由于还在复阅最后几章,见面后陈忠实让他们先看中篇。二人读完并无惊艳,且心生疑惑,长篇能行吗?

正式交稿那天,两位编辑从欲言又止的陈忠实手中接过《白鹿原》,奔赴成都。西安到成都的火车8个小时,洪清波边读稿边对高贤均说,你看看吧,太出乎意料了。成都组稿期间,他们除了工作就是读《白鹿原》,出差期间全部看完。至今洪清波仍难以平复:“当时就没见过这样的小说,每一个人物关系,每一件事都新鲜。农村革命题材类型不少,他写出了全新的体验。”

本以为要两个月,二十多天后,陈忠实就分别接到编辑和老何来信,可想见的兴奋与喜悦。“对他来说是太长了点,对我来说,起码没有使这位益友失望。”老何等待近二十载,从1973年西安街头,到1992年在北京亲手写下《白鹿原》审阅意见,曾经的青涩小伙真真成了沧桑的陕北汉子,自己一直鼓励与相信的作家终没有负了约。作为编辑,何启治见证了一个文学青年的艰难成长,也见证并推动了中国文学史上一部伟大作品的诞生。

在《当代》连载并由人文社出版后,《白鹿原》至今已发行逾400万册。如今,何启治书柜里最多的就是各种版本的《白鹿原》,猖獗的盗版也留存许多。今年初他特意购入一本盗版书,并附上给人文社领导的手写信,阐明情况,维护权益。

何启治为何始终不放弃长篇?漫长时光里,这份坚持让陈忠实不得其解。何启治曾说,以文学编辑为终身职业的人,若不想和有潜力的作家交朋友,除非是个傻瓜。上世纪70年代文艺有着鲜明时代特征,集中体现为工农兵、为无产阶级服务的大方向,弘扬社会主义文化成为主流。他的“星探宝库”有如此记载:陈忠实,已发表2万字作品,长期在农村工作,熟悉农民与乡土生活,可考虑长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