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2)

2、

生活的秘密一经揭开,便苦不堪言。

夜晚八点多的森林里,双木桥附近的鸟似乎都睡着了,而有一只鸟还在 呱呱地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它的叫声把夜晚的孤独和恐惧全叫出来了。那只鸟为什么在叫,它在那样的黑夜里又是叫给谁听呢,这一切不会有人去深度探访,也不会有人去听懂一只鸟叫的内涵。

夜越来越深了,在那条山路的上方,传来了鸟叫声以外的另一种声音。伴随着四轮车的声响,有几束手电筒的光亮,随着一起传来的呼喊声由远及近,在夜色苍茫的探询里,向水流湍急的龙角湾河渐渐靠近。

有谁会想到,年轻俊俏的文生嫂会因为那一个电话而在慌张中落入湍急的水流。又恰恰因为那一次的落水,原本还算平静的生活,从此就被生生地打碎了呢?

那个电话来得太不合时宜了。放学后的女儿澈澈回到家后,并没有在期待里看到她和妈妈在中午那个电话里约定的情节。在澈澈的期待里,应该是在胡同的一拐弯,她就能远远地看到自家烟囱里飘出的,和妈妈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缕缕炊烟。更让她期待的不仅仅是这些,还有妈妈欢快地回应着自己的呼喊及迎出来的笑脸。她压根不会想到,妈妈未来的十几年,会仅仅因为自己那一个零度思考的亲情电话,就给妈妈带去了灭顶之灾。如果一切还能洗牌重来的话,幼小的女儿尽管年幼无知,但她也一定会选择用一时的忍耐,去换取妈妈一生的安宁。而且她的哭闹在当时,明显连她自己都觉得是一种喧嚣。在她自己制造的噪声里,她分明在最后听到了妈妈的一声惊叫,紧接着,在一阵哗哗的流水声响后,电话的另一端便再也没有了任何声音。

暮色四合中,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澈澈的心底迅速升腾起来。她惊恐地哭喊着跑出家门,跑到大门口时,又被门口的挡板绊倒,一下子摔了个跟头。这个跟头摔出了她所有的惊恐和委屈,她索性借机放开嗓门大哭起来。歇斯底里的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隔壁的柳二奶闻声慌张地跑出家门,一路小跑着跑到澈澈的身边。她心疼地抱起澈澈,一边抹去澈澈脸上的泪痕,一边拍打着澈澈身上的灰尘。陆续赶来的乡邻们,待问清哭喊的原因后,他们迅速自发组织起一支搜救队伍,跳上二虎子的四轮车,满满当当地坐了一车斗,飞速地向八里之外的双木桥奔去。澈澈在哭喊中,拼命地挣扎着,挣脱了柳二奶的怀抱,她撕心裂肺地一边哭喊着,一边像风一样一路追赶着四轮车,跑到村西口时,被迎面赶来的邻居乔子姑姑拦腰抱住带回了家。

许多年后的一个黑夜,我躺在黑暗中,凭着彼时的记忆,眼前再一次还原了文生嫂的事故现场。

出事那天,因胃疾所致,留在县城住院治疗已十天有余的文生嫂,独自一人吃过午饭后,正纠结着是否该谨遵医嘱,继续留在医院再观察一天病情时,女儿的电话就来了。她在电话里撒娇地说,午饭是在柳二奶家吃的饺子,可是没有妈妈在身边的食物,再好吃都没有美食的味道。

女儿是文生嫂的软肋,在文生嫂的心里,世间万物的总和,也难抵女儿撒娇的一句话语。而这一次,上一秒还在纠结是去是留的迟疑,瞬间便有了清晰的答案。后来的日子,很多人提及此事,总会重复地叹息着那一句话:“如果那天她决定留在县城该多好,命里的那道劫数说不准就躲过去了呢。”

可是,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如果还有下一次,下一次的事件中还会出现相似的情节,到底该怎么决定,或许只有文生嫂自己知道。如果再有一次,再有无数次,即使劫数仍在眼前,在面对女儿的柔软里,再坚定不移的决定,到最后,在身为母亲的柔软里,或许都依然无法逃脱掉,那后来让她丢盔弃甲的承诺。

女儿的纠缠让文生嫂太投入了,以至于在短暂的这一秒里,全然忘记了前一秒钟还在的恐惧。她实在是舍不得站在原点,等着对话结束再前进,她要争分夺秒地与夜晚赛跑,早一点回到家,将哭泣的女儿抱在怀里,再将为女儿买的新鲜的香蕉,递到女儿胖乎乎的小手里,看着女儿咯咯地笑着转悲为喜。想着想着,文生嫂的脸上就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心情也开始从焦虑的状态迅速反转,折回到了母性的柔软之中。

幸福容易让人忘记一切。事实上,这时候的文生嫂早已走着走着,就把恐惧忘到别处了。她似乎早已忘记了此时踏在双木桥上,也完全忽略了下一秒,这个毫无温度的双木桥上,将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危险。她情不自禁地就加大了向前的步伐……

昏迷的文生嫂在河流下游被找到时,上衣是挂在一棵被连根冲倒的大树的枝桠上,方才得以死里逃生。湍急的河流以及坚硬的石头交相冲撞,这一切带给文生嫂的,不仅仅是触目惊心的体表上的伤痕累累,还有多年以后每每提及,都无法淡忘的惊险情节。落水后的文生嫂沉浮在打转的湍流中,一次次挣扎着刚一浮出水面,就被巨大的吸力一次次地迅速地卷入一个又一个漩涡。这一切的惊心动魄,都加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由黑夜编织成的网,长久地笼罩在文生嫂后来十几年的光阴里,深深地影响着她那不被定义的生活。

那次意外过后,文生嫂所遭遇的创伤足足休养了三个月有余方才渐好。而那些被湍急的河流反复冲撞在河石上所引发的内伤,在长久的时间里,都给文生嫂后来的生活留下了不为人知的磨难。此后十余年,文生嫂都自闭地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她开始变得在人群中长久失语。自言自语,这是她一贯的做法。她会莫名其妙地长久地注视着一个物象,或者是一个景象,仿佛灵魂出了窍一样长久地发呆。这时候,她会说自己看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听到了许许多多、远远近近不同的声音,它们组合在一起,最后又交汇成一种声音和她对话。起初,乡邻们对于文生嫂的遭遇还会持有深深的惋惜,每每相遇,都会向她投去同情和善意的目光。可是时间一久,他们的柔软在生存的焦虑面前,就变得日渐麻木了。他们已渐渐地习惯了,在时间里忘记时间,也习惯了在一个人的身上,连同完整的一大段岁月连根截去。

多年以后,当时间夹在暮春与仲夏之间,在傍晚稀薄的炊烟里,那些已成为曾经的劫难,它们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渐渐冲淡。反而,那条由四根圆木两两拼接而成的简易木桥,时间愈久却愈加清晰,仿佛深深的根系一样,持久地缠绕在文生嫂不堪回首的那些年,扎根在那些连苦难都不肯绕道而行的日子里。

后来的很多年,乡邻们每每提及关于双木桥的事故时,随着一声叹息飘出的那些幽幽感伤,总会迟疑地划过一个个冷硬的弧度,落在那些年苦难曾经落在的暗淡里。他们一定不会知道,埋伏在山里人的命运里,还会有另一个意外,悄无声息地将那一场事故小心覆盖,以反转的逆袭,将变故变成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