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父亲做了十几年豆腐(2)

冀城人过年爱做炸食,一进腊月,拜祖祭祀,家家户户炸肉丸子和干豆皮,所以冬季赶大集格外挣钱。但西北的冬天不给人留情面,室外零下一 二十度,寒风直往耳朵眼儿里钻,毛细血管丰富的耳朵、嘴唇、手指冻得皲裂。

豆制品装车过程烦琐,为了节约来回取货的时间,我们每次都绞尽脑汁,争取最大化地利用空间,但还是会有货物不够卖的情况。距离县城较远的乡镇里的人们采购东西不便,赶一趟大集便要扛回几化肥袋的东西。我们一车的货很快便被搜刮干净了。

我之所以愿意跟父亲赶集卖货,是因为他会在途中为我买小笼包、油饼、韭菜大包这样的吃食。我很爱吃包子,嘴馋没骨气,极易受父亲蛊惑。一路西行,颠簸着赶往朱雀圉的大集。路上,裸露的铁轨被太阳光一照,晃得眼疼,我坐在父亲旁边,看着没有尽头的铁轨,幻想着异乡的火车正朝着陌生城市飞驰。

大集上人潮涌动。街道两旁早早摆开阵势,商贩们坐在小板凳上闲谈叫卖,好不热闹。我和父亲瞅见一处空地,忙将车倒进去,车头挂的小喇叭循环播放:“年糕、豆腐皮、火锅丸子、豆腐卷,样样都便宜,样样都实惠;火锅、烧烤、炸丸子,批发零售,量大从优。”

在街面上做生意就得有声响,广播一开,客源涌来。先是一两个人跑过来,好奇地看热闹,接着就会有更多的人被吸引过来,王家带李家,老乡吆老乡,人气就旺起来了。

该我上场了。顾客到跟前,全靠一张嘴。买东西的叔姨伯舅看见我一个小孩子卖货,更加惊奇。我嘴甜,“姨姨”“叔叔”,来人便叫,殷勤推销:“年糕一块钱三片,您买三块钱的给您再送一片;豆腐是五块四,四舍五入算五块;姨姨,您拿这个火锅料,好吃又便宜,比其他牌子实惠多了……”

有时候,父亲看我给人抹零头抹得太厉害了,心疼,非要和顾客争那5毛钱。我觉得父亲驳了我这个小人儿的脸面,竟反过头帮着顾客教训父亲。我们爷俩争得脸红脖子粗,好几次针尖对麦芒,引得顾客连连惊奇,疯狂抢购。

其实现在网络上的直播间卖货也用这招儿,可我上小学时就用过了。当年那个站在三马子旁努力卖货的小孩子,提前十几年就过了把直播带货的瘾。

夏天的生意不好做。那时,大多数家庭都没有冰箱,豆制品在夏天不易保存,顾客每次买的都不多,可谓生意惨淡。为了多盈利,家里另做了些面筋、凉皮这样的小吃食,县东头沙沟地的工人们爱吃,解暑,还能换换口味。

比起卖货,我更厌恶的还是在豆腐坊的日子。豆腐坊里没有春秋,除了冷就是热。

夏天虽然是淡季,但每日依旧需要开工。冀城夏季干热,一丝风都没有,这样的天气里,我们也要用锅炉烧生豆浆。这是个很苦的差事,每当我打开锅炉口往里面添碎煤,短暂的几十秒,风一灌,炽烈的火星子喷涌而出,热浪几乎要把我吞噬。黄豆大的汗珠从我额头上涌出,蓝色半袖的后背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风干后留下一层白色盐渍。

偷懒间隙,我穿着拖鞋,戴着围裙,蹲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看豆腐坊,蒸汽像烟云一般从窗户、门、风扇口丝丝缕缕地钻出来,直直向上,白蒙蒙的水汽簇拥着砖红色的墙壁,像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水汽扩散变幻,院子里竟有如仙气萦绕。我对着这奇景出神,继而联想到央视版《西游记》里蟠桃会上那大片大片的云气。

父亲偏爱和我作对,总在我浮想联翩时打断我。

我最害怕冬天。家里穷,上学可以穿好鞋子,但干活儿时只能穿大人的胶鞋,在水里蹚来蹚去,又累又拉垮,父亲的那双鞋还有股经年不散的脚臭味儿。夏天我还能穿个拖鞋糊弄一下,冬天却非穿它不可。

冬天,豆腐坊内温度颇高,干起活儿来衣服都要湿透,但胶鞋里却始终湿漉漉的,踩实了脚底钻心般难受;一推开厚重的门帘,一股锥心刺骨的冷气扑面而来,内外冰火两重天。

在这样的环境中干久了,体内湿气越来越重,人容易患关节炎。母亲和我一样惧怕冬天,一到冬天,她的冻疮如约而至,皲裂结痂,年复一年,防不胜防。

2008年年末,我们家用几年间攒下来的钱购置了三台新机器。它们的到来,可以说正式拉开了我家豆腐坊生意“黄金十年”的序幕。

起初,母亲不允许父亲购置新机器,那时家里仍欠着外债,债务期限一次次延长,去旧来新,堆成了母亲心头的一座大山。父亲与她有着截然不同的想法。他个子小,胆子却大,坚决要买机器,与生活博弈。现在,我也能理解他—一个男人,在贫困的逼迫下,往往会生出胆量。他过够了苦日子,急切地想要改变生活,而靠做豆腐、卖豆腐能挣几个钱?

时代在悄然变化,父亲意识到:要想挣钱,第一步就得提高生产力。他对母亲说:“孙猴子都知道找件趁手的兵器,想挣钱怎么能不投资呢?买!机器必须买!”

很快,豆渣搅拌机、豆皮机、剥豆皮器就运回了家。三台机器轰鸣,响彻我家小小的作坊,宣告着从这一刻起,豆腐坊真正走上了半自动化的道路。

为了夏季的生意,父亲又购置了年糕机。除了零售,年糕大部分都被烧烤摊预定了—夏季,流动烧烤摊和炸串店活跃起来,年糕生意开门红。

到了冬天,父亲身上的担子就更重了,豆腐、年糕两手抓,几台机器一刻不停,人也跟着机器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