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的美味

我要爬到高高的钻天杨上。从这儿往南遥望,能看到远处的树和村子,看到那道蓝色的山影。只要是天晴的日子,那道山影就会出现。我想念爸爸。

妈妈每个月至少要回家两次,可爸爸一年只回来两次。上次见到爸爸是在深秋,那天下午我听到栅栏门在响,随后就看到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走进小院,他有短短的头发、黑红的脸庞……“爸爸!”我一边喊一边跑到院里,不知怎么低了一下头,一眼看到他没穿袜子的双脚,脚背上全是又细又密的皱褶。

外祖母说,爸爸和一大群人一起在山里干活儿,他们没日没夜地用大锤对付铁硬的石头。他吃得不好,所以才这么瘦。果然,爸爸每次回家都要带走很多好吃的东西。外祖母准备了许多香面豆,还把红薯面掺上玉米和绿豆,做成比巴掌还小的薄饼,烙得像石头那样硬。爸爸将这些东西带到山里,半夜饿了就吃。

妈妈每次从果园回来也要饱餐一顿,那是她最高兴的一天。外祖母扳着手指数着妈妈离开的日子,说她就要回家了,接着动手做一顿好饭。果然,妈妈回来了。我本来就想妈妈,再加上我的嘴巴很馋,所以总盼着她能回来。

锅里只要有特别的美味,外祖母就会喜滋滋地在灶里点上芝麻秸。这些芝麻秸平时被扎成一束一束的,整齐地摞在一个角落里,只为了在这样的时候派上用场。外祖母说用芝麻秸烧熟的饭菜别有一番风味。我发现只要是过年过节、吉庆的日子,灶里烧的就是它。

外祖母平时会把松塔、苹果枝和一些杂木分开放好,它们各有各的用处。做玉米饼和地瓜饼时要烧松塔,炖地瓜时使用杂木,如果是苹果枝在灶里啪啪响起来,那么锅里准会有一条大鱼,而且一定是妈妈回家了。

我们茅屋后边有一个地窖,窖顶披了厚厚的苫草,没有窗户,人沿着台阶下去要擎着灯。地窖里春夏秋冬都凉凉的,藏着无数宝贝。外祖母会亲手造出许多宝贝,然后悄没声儿地藏到这里。经常路过我们家的采药人、猎人和渔人,他们进屋喝水抽烟、拉家常,可就是不知道我们屋后有这样一个藏宝贝的地方。

地窖里有大大小小的坛子,墙上挂了东西、拴了瓶子。有的瓷罐被埋进土里多半截,上面有沉重的柞木盖子,打开盖子,还有一个塞得紧紧的大木塞。罐里是腌了一年的鱼酱,揭了盖子会有一股刺鼻的腥香气猛扑出来,如果舀出一勺蒸熟,馋人的香味会一直飘到茅屋外面。那些大口瓶里分别装了野莓酱、杏子酱、桑葚酱、西红柿酱。走到地窖最里边,能看到两个黑乎乎的瓷坛子,它们全被压上了厚厚的柞木盖子,坛口还用木塞堵住。那就是了不起的酒坛。

“啊,这酒啊,喝一口就再也忘不了!”这是爸爸常说的话。他最爱喝外祖母亲手酿的蒲根酒。这是一种烈性酒,呈淡黄色。

我知道它是怎么酿成的。每到秋天,外祖母就要去东边的渠边水汊,从蒲苇中寻找一种香蒲。她把香蒲叶的嫩心采下,留着做蒲菜汤,但更重要的是掘出蒲根。蒲根在淤泥底下,模样像生姜。她要采足一大笸箩蒲根,再把它们晒干。在这之前外祖母会先取几块鲜蒲根放在灶里,烤熟了掰开,一股香甜的白气直接灌进鼻子。“慢慢吃,别烫着。”外祖母吹着冒热气的熟蒲根,给我递过来。有些硬,嚼一嚼真香,像芋头,不过比芋头结实,更比芋头香。晒干的蒲根除去须毛,用棍子敲打一会儿,再放到石臼里,捣啊,捣啊,捣成小拇指甲那么大的颗粒。它们从这一天开始就被外祖母小心地照料着,先是蒸上半天,然后装在一个稍大的缸里,上面蒙一层布,再垫一层干草,搭上一些鲜荆叶。她每隔一两天就要伸手到干草下摸一摸,就像在我受凉时动不动就摸一下我的脑门儿一样。摸了一些日子,她觉得差不多了,就用小木铲去掏。一股奇怪的香气冒了出来。

外祖母继续施着魔法。茅屋一角的盆子、木甑和一些模样古怪的器具,这会儿全被用上了。冒气的香蒲根被装进木甑且压得实实的,上面再放上一个装凉水的金属盆子,最底下有一个灶膛,里面烧着黑木炭。这些黑木炭是外祖母用柳木和合欢树的根制成的,整整一冬都被埋在土里,专等在这个重要的日子使用。

这是怎样的日子啊,外祖母一连许多天都不怎么理人,板着脸藏着笑,头发上总有几片白色的炭屑。她扎了一条紫色围裙,上面画着一朵朵黑心菊。我知道这条围裙扎多少天,魔法就要施多少天。记不清她忙了多久,反正是一会儿低头看通红的炭火,一会儿对我做个吓人的鬼脸——她在等待,在用这种方法消磨时间,而不是生气,这一点我明白。

一般都要等到刮大风的日子,魔法才会结束。天说冷就冷了,外祖母好像专在等这一天似的。她在冷风里往手上吹一口气,然后就动手拆那些古怪的坛坛罐罐,再小心地铲去留下的灰烬。折腾了这么久,收获的不过是一些水,是最宝贵的、不太多的水,她小心地将水装进深色的大坛子。她舀了一点儿咂几口,然后一仰脖儿喝下去。她眯着眼,张大嘴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