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的事情就是这样,做起来多么麻烦、多么有趣,可是尝一尝却不太美妙。只有爸爸会迷上它。妈妈和外祖母也会陪爸爸喝一小口。爸爸喝它的时候一定要吃小干鱼或蟹酱,他盘腿坐在热乎乎的炕上,两只从破袜子里露出的脚趾愉快地活动着。这是他最高兴的时刻。爸爸欢喜,妈妈和外祖母,还有我,就都欢喜了。
“爸爸什么时候不再去大山里啊?”我问外祖母。她沉下眼睛,半晌才答:“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去大山里?”“因为他……‘不让人待见’。”我瞪大了眼睛:“他为什么是这样的人?”外祖母抬头看着我,很为难地挠挠头,说:“他是耿直的人。”
我再问,她却不愿说下去了。我一直弄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不能直接叫他“耿直的人”?
“耿直的人”在大山里,而我和外祖母在茅屋里,有时真的很孤单。如果太孤单了,我们就忙碌起来,然后就有一阵欢乐。
我最盼望过路的打鱼人送来一种黄蛤。他们常常进茅屋抽烟喝水,捎来一点儿礼物算是回报。几条小青鱼、马面鱼、海蜇,都会让外祖母感到高兴。打鱼的人能带来各种让人吃惊的礼物,比如五颜六色的海星、光滑的小海螺、用海胆壳做成的小锤子、红的蓝的小卵石。外祖母说,这是一些常年跟大海打交道的人,所以他们的见识特别广。我多想亲眼看看大海啊!总说起大海,可我什么时候才能去那儿啊?外祖母说:“那就等上学以后吧!”好像在我这里有一条奇怪的界线:上学以前是孩子,上学以后就变成了大人。
黄蛤可不是一般的海蛤,它一出现,外祖母就要大显身手。做汤?不,那有点儿可惜。她要做的是更大的事:和一团面,找出那根常常用来吓唬人的大擀面杖,放好案板,开始做面条。做面条不难,可是外祖母会做怎样的面条,是谁也想不到的。她把面团擀成薄片之后,并不急着切成细条,而是起身从小柜子里取来一个小小的玻璃瓶,瓶里装了浅黄色的粉面。她把它们均匀地撒在薄片上,然后再用擀面杖小心地滚动几个来回。
全部奥秘都在那个小瓶子里,那是她的法宝。事情还要从头说起。我早就发现外祖母格外喜欢榆树,屋子四周全栽了榆树,她还经常笑眯眯地看着它们。我问过妈妈,妈妈说:“你吃的榆钱饼那么香,就是榆树生出来的。”不光是榆钱,榆树叶儿做成的包子、春卷,也好吃极了。我明白了,可妈妈说:“远不止这些哩,你等到秋末再看看吧。”
秋末到了,外祖母找到屋子东边的几棵榆树,蹲下身挖起土来。土里露出了胖胖的红根,她挨个儿抚摸几下,端量着,然后剪下一截。每棵树她都只剪一点儿,估计是怕榆树疼吧。她刮去树根的红色表皮,再剥下厚厚的白色根肉,把它们晒干之后,捣成粉末,用箩筛一遍,然后就装到那个小瓶子里。
面条切好,水开了。五六只黄蛤和面条一块儿被投进水里,再放几棵油菜。黄、绿、白,三种颜色在汤里翻滚,一会儿就成了。吃面条时,你会忘记一切,因为太香了。鲜美、滑溜,是面条自己往你肚子里跑,跑得飞快。外祖母不得不阻止说:“慢些,慢些,啊,两碗了,差不多了。”
这就是黄蛤面条。
如果有时间,我还会说到其他吃食,比如春天的荠菜丸子、野蒜蘸酱、苦菜肉卷儿、杨树胡大包子、柳芽汤,夏天的泥鳅豆腐、海毛菜凉粉、海蜇酸辣汤,秋天的甜李子花卷、苹果盅、野蜜糕、白菜秋刀鱼,冬天的蟹子酱卷饼、虾粉鸡蛋、干菜咸鱼、大枣发糕……怎么说都说不完。
外祖母是天下最能制作美味、寻找美味的人。我常常看她走在林子里,扬起鼻子,眯上眼睛。她大概又嗅到了什么美味,它们休想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