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色雕花大床(2)

快,叫奶奶!妈妈在一旁频催。我硬是挣脱了那双瘦瘦的硬树枝般的手,把存有奶奶体温的糖扔在旁边的椅子上,头别向一边,不去看奶奶。但我却看到了挂在墙上的爷爷遗像,爷爷笑眯眯地平静地看着我,像是要告诉我什么……时间凝固了,我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忍着泪回过头来,奶奶还是对着我一脸的笑:“心肝头阿有啥个勿适意啊?”奶奶对着墙上爷爷的相片双手合十道,“阿生啊,我们的孙女回家了,你可千万别吓着她啊!”说完吃力地连连弯下腰去拜。看着奶奶瘪下去不断嚅动的嘴,还有那双写满关切和期盼的深凹着的眼,所有恨意一瞬间跑了个七七八八。“奶奶——”我终于低低地叫了一声。“乖囡囡,我个心肝头,一道去看看你俚爹娘的房间吧。”

奶奶住的是乡下那种很进深的老式房子,有近三十米长吧,从前到后都是小矮楼。爸妈的房间在爷爷奶奶房间后面,再要往里走,还要走过黑黑的弯弯的小弄堂。我心扑扑地跳,耳旁又仿佛听到了姐姐凄惨的哭声。走了一阵,终于又见一个天井,明亮的光线照来感到一阵温暖。妈妈挽扶奶奶走上楼梯,我跟在后面进了爸妈当时的婚房。房间打扫得很干净,茶几上、梳妆台上没有一丝灰。那张枣红色雕花大床上,大红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的,但我分明从那抹红上看到了妈妈和姐姐的血。“知道你们要回来,我叫你阿婶打扫过了。常住在娘家不太好。回家住吧……”奶奶看着妈妈小心翼翼地说。

我爸是家中的长子,他的新房是朝南的。我倚着雕花木窗往外看,向前是我爷爷奶奶的卧室,向远看到人家的青色瓦檐,向下看就一个小明堂,一口小井,旁边的墙上青苔斑斑驳驳,砖缝里长出一种草,摇着纤纤的身姿微笑。我想到后房间去找那张竹榻时,妈妈叫住了我:“英儿你陪奶奶说说话。姆妈你坐在床上别动,我去去就来。”

妈妈说着立刻下楼,不一会儿就拎上来两瓶热水和一只泡脚盆。我知道妈妈想干啥,自然地拖过旁边的小板凳让妈妈坐下。迟疑了一会儿,我也蹲在一旁帮妈妈轻轻地脱下奶奶另一只脚上的鞋子。奶奶的小脚像两只粽子,被白布缠了一层又一层,一层层剥开,一双很白却畸形的脚出现在我面前。尽管事先我百千次地想过,但还是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奶奶,谁把你的两个小脚趾骨头折断的,我替你报仇去。”妈妈和奶奶都笑了,真是孩子,不要去怪任何人。不是爹娘狠心,那时都是这样的,要是不包小脚就嫁不出去,嫁不出去的姑娘家里养不起,最终就只有饿死啊。“那时,也实在太穷了……”奶奶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怯怯地看了我妈妈一眼,哆嗦着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

我突然想到妈妈从前给我讲过的事,过去很多女人坐在马桶上生孩子,怕养不活、不想要的,刚生下来就把马桶盖盖上,生生将婴儿溺死……

此时我心里满是酸楚,思维中剩余的一点点恨也已烟消云散。可怜的时代,可怜的姐姐,可怜的奶奶,可怜的妈妈,不,应该是可敬的妈妈。

每当我在妈妈面前说怨恨奶奶的话时,妈妈总会说,生命不是用来记仇记恨的。没有爷爷奶奶,就没有你爸爸,也就没有你……

接下来的事,全是我下意识的行动。我说我的眼睛好,把奶奶的脚放到了我的小膝盖上,学着妈妈的样子一薄层一薄层地削老茧,一点一点地去灰指甲,一不小心还把刀片削到肉里去,奶奶没动没叫痛,我是看到了渗出的血才知道,连忙掏出小手帕给奶奶按上。“奶奶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痛。小心肝儿,你真懂事,像你俚娘心肠好,将来会有福报的……”

奶奶夸妈妈的话我很赞同。妈妈没读过什么书,长得也不漂亮,但她真的是有一副好心肠和大肚量。为了和睦她可以百般委屈自己,为了儿女她可以牺牲自己,宽容她能宽容的一切。

直到那双白而畸形的小脚在我手里变得软软的,我才擦干奶奶的脚,站起来把小板凳移到一边。奶奶坐在中间,我和妈妈坐在大床两边紧挨着奶奶。

“姆妈摸摸看,阿有勿惬意的地方了?”

“奶奶你摸摸,还有啥地方不舒服啊?”

我和妈妈同时开了口。坐在这张大床上的三个人都笑了。午后的阳光从木雕镂花窗格子里挤进来,跳跃在我们的脸上,温暖在我们的心里。抚摸着这张枣色大床上雕刻的每一朵花、每一棵草和每一个人物,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感慨。恨一个人,你永远得不到幸福,而宽容和爱,可以让你的内心获得真正的宁静。

放下,每日都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