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安山的梅花又开了。
虽然冬阳少得可怜的温暖,敌不过北风劲吹,但梅作为花中的另类,总能在阳光弥散与寒风凛冽的攻守里,找到绽放的缝隙。
这是化安山一年中最热闹的时节。许多人汇拢到这里赏梅,许多人中的一部分则径直走进梅林深处,纪念一位长眠于此三百多年的老人。
老人爱梅。他有一个振聋发聩的名字:黄宗羲。
①
化安山,是四明山北麓最抵近姚江大拐弯的一组山岭。山北面的姚江边上,有黄宗羲的出生地黄竹浦(今余姚浦口村)。在黄宗羲85载风云激荡的人生中,黄竹浦于他来说,大多是梦里依稀的存在;化安山,却在时光不经意的流转里,成了他真正的故园。
黄宗羲与化安山最初的关联烙着深深的悲恨。这与他的父亲黄尊素的惨死相关。黄尊素是着名的“东林七君子”之一。黄宗羲6岁那年,黄尊素中了进士,而后做了朝廷的御史。御史的主责是监察朝廷官员。倘若遇上政治清明的时期,像黄尊素这样沉毅正直、胸怀天下的监察官,肯定能有一番作为。然而,黄尊素遇上了有明一代最凶恶的擅权宦官集团,遇上了明末惨烈的党争。他因多次上疏弹劾魏忠贤而被削职归籍,不久又蒙冤下狱,受尽酷刑,死于狱中。
黄宗羲18岁那年,黄尊素的冤情得以昭雪。在刑部大堂手持利锥痛击阉党、赢得崇祯“忠臣孤子,甚恻朕怀”的赞许之后,黄宗羲回到了余姚老家,走进化安山中,安葬父亲。
②
当黄宗羲跌跌撞撞再次与化安山照面时,已到了清顺治三年(1646年),这次,他是以逃犯的身份来到这里的。
三年前,立志为天下苍生谋福而勤学苦读的黄宗羲,再次遭遇了命运的跌宕。曾赞许过他的崇祯在煤山一棵歪脖子树上上吊,与明王朝一起走到了尽头。还未从亡国悲痛中缓过神来,他被南明弘光政权的阉党余孽抓进了狱中。次年,他趁弘光政权被清军击溃之际,逃回家乡,变卖家产,组建“世忠营”抗清。然而,黄宗羲手里的那点兵马,远非清军的对手,最终四分五裂。他东躲西藏,最终想到了化安山。
或许,真得了父亲英灵的佑护,黄宗羲在化安山中“潜居”了一段不算太短的安定日子。只是,黄宗羲的内心并不安宁。对故国的依恋、对满腔抱负无所施展的遗憾,时不时地折磨着他。
“锋镝牢囚取次过,依然不废我弦歌。”响应内心的召唤,顺治六年(1649年),黄宗羲离开化安山,投奔南明监国的鲁王朱以海,出任左副都御史。同年冬,他与阮美、冯京第出使日本乞兵,渡海至长崎一带,可惜未获成功。其后五年间,黄宗羲的命运断续跌宕着:他三次遭清廷通缉,疲于奔波逃难;弟弟黄宗炎两次被捕,几处极刑;儿媳、小儿、小孙女病夭;故居两次遭火。动乱年代一个人所能遭遇的各种苦难,黄宗羲都一一摊上了。回望十年抗清路,他愈来愈觉得反清复明是个无法触摸的虚无缥缈的梦。
③
年过不惑的黄宗羲,又一次住进了化安山。他要换一种活法,换一种与这个世界抗争的途径。
自此,黄宗羲埋头化安山中着书立说。儿时父亲的耳濡目染,恩师刘宗周的谆谆教诲,参加复社、游学两京的青春阅历,加上不间断的寒窗苦读和对世间事的独立思考,使他拥有了渊博的知识和高屋建瓴的眼光。
化安山的生活清苦,“廿两棉花装破被,三根松木煮空锅”。但对颠沛流离惯了的黄宗羲来说,有一张安静的书桌已经足够。
“数间茅屋尽从容,一半书斋一半农。左手犁锄三四件,右方翰墨百千通。”黄宗羲已经习惯在化安山中耕读,接待慕名前来访学的客人,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写作和编纂。他要从纷繁的历史现象中找出一些前人没能厘清的脉络,告诉人们司空见惯的事物背后包藏的祸端。在这浑浑噩噩的世界里,他要做时代的清醒者。
康熙二年(1663年),对黄宗羲的追捕令撤销了。也正是在这一年,《明夷待访录》撰成了!
看着案头墨迹未干的书稿,黄宗羲长长地吁了口气,觉得胸中许多年来的郁结瞬间舒缓了些。他有一种干完一件大事之后的轻松,和准备接着干下一件大事前的兴奋。尽管那时的他无法想见,这部《明夷待访录》会成为中国古代思想史上最闪光的政治学术着作,深深影响后人数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