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葚的盲童

乌乡之所以吸引着我数次光顾,是因为这里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气味,让我呆立在原地,可劲儿地吸鼻子。初次来时,先自一愣:“什么味道?”脑海里闪过几个词组或意象:腐败的花草,烂木头,坠落在地的野果,雨滴在谷垛上洒了一层薄水,狗来过,麻雀来过,炊烟和月光来过。

但数落半天,最终摇头,觉得都是,却又不够准确。一直到第二年,乌乡一个养桑蚕的女人,叫冬嫂,说镇子上空飘荡着的是蘑菇和桑树在阳光下发酵后的混合气息。我一愣,表示首肯。

在整个乌乡,冬嫂应该算个狠人。

那次,我刚进镇口时,见一个女人站在一片桑园前,手提一只特大号“二踢脚”,正笑嘻嘻地将其点燃,捻子在她手里哧哧地冒火花,极惊悚。待将要燃爆时,她把手里的“炮弹”熟练优雅地放飞了,一支箭完成了金蝉脱壳。只听空中爆出“嗵——哒”两响,两组美丽的焰火自由绽放,山呼万岁。声音传出去,激荡人心,远山、林带都一阵骚动。“二踢脚”在完成使命后,碎纸屑纷纷扬扬,飘落到桑树枝上。她站在原地拍着膝盖,咯咯大笑,肆无忌惮,又像是在和什么人赌气。

到了朋友的山居,先喝松针茶,我向他说起此事,朋友笑起来,说:“哈哈!那女人是冬嫂,她用‘二踢脚驱赶盗贼,这招数只能吓一吓熊孩子。真正的盗贼可不吃这一套。”

朋友说起冬嫂来,眉飞色舞,大意是这个女人身上的故事多多,可以做写作的素材。这个冬嫂啊,开过油坊,卖过豆腐,采过草药,种过林下参,在工地上扛过水泥袋。现在日子好过了,她在镇上承包了十多亩桑树,养蚕和酿酒,有些名气。

可惜的是,行程匆忙,第二天一早,我便离开了乌乡去草原采访,只能与传说中的冬嫂擦肩而过。

第二年暮春,我再来乌乡,这次终于和冬嫂认识了。朋友说冬嫂性格敞亮,脾气火暴,说话直率,但她人好,刀子嘴豆腐心,这是典型的白山乌乡人性格。“其实呢,她的心比豆腐还软,软得一塌糊涂。”朋友一边说,一边给冬嫂打电话,约她晚上来一起吃酒。听得出,冬嫂答应得爽快。

冬嫂说:“我带几瓶桑葚酒,让你朋友尝尝。”

当晚,冬嫂来了,模样与去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单是清瘦了些,眼睛很亮,里面有两颗瞳仁,灵动忽闪,似乎含着笑意。看得出,她精心打扮过,化了淡妆,描了细眉,身上散发一股淡淡的草香气。不过,她的手指关节不小,手背有阳光咬啮伤害过的痕迹。另外,她穿一双黑布鞋,牛仔布裙子上绣着两朵小红花。

那一晚,我们居然喝掉了三大瓶冬嫂带来的自酿桑葚酒,说笑声传出好远,惊起一阵狗叫。冬嫂说这是桑葚原浆——果然有一股浓郁的桑葚子味道,令人联想到甘洌的山中清泉。口感太好了,太好了,我一路称赞。就这样一时大意,多贪了几杯,结果大醉。当然,致醉原因与冬嫂的好酒量有关。一通闲聊,我才知道冬嫂是个寡妇,带着一个不满十周岁的女儿生活。她的丈夫是怎么死的?我忍住没问,怕牵出一堆伤心往事,破坏了气氛,把酒喝成了郁闷或吐槽。我向她提起“二踢脚”的事儿,她不好意思起来,解释说“让您笑话了呵”。原来,冬嫂此举纯属无奈,实在是有些乌乡人不讲究,嘴太馋,手脚也不太干净,见啥拿啥,被她抓了现行呢,对方耍赖,会摆烂:“嘿嘿,冬嫂,俺以为这是没人要的东西呢。”

有的老光棍汉子,还会趁机揩油,伸出咸猪手拧她的脸蛋儿,朝她丰满的胸脯抓上一把。这可把冬嫂气坏了,抄起一根桑树棍子,朝那人就劈,边追赶边爆粗口。我开玩笑,问冬嫂是怎么骂人的。不料,冬嫂借着酒劲儿,张口就还原了一句东北粗话:“你个嘎杂子琉璃球,虎×哨子!”一边笑得前仰后合,倒弄得我虚伪地害羞了半天。

后来,酒劲儿上头了,我断了片儿,以至于冬嫂是何时走的,我们又是如何散场的,统统失忆。只记得半夜时分,我从昏睡中醒来,盯着屋内的摆设愣怔良久,是乌乡特有的气味让我清醒过来,才明白了身处何地。我下了床,趿拉着拖鞋,拉开屋门,走到院子里,看见满地的月光在爬行,听见起伏的虫子在瓦下演奏一支怀旧的乐曲,而远处火车摩擦钢轨的声音,让我打了一个激灵。

这是在一个梦乡里吗?不,这是梦乡的下半夜。

最难忘的是第二天,我与朋友如约来到冬嫂的桑园,冬嫂早已在桑园外等候,栅栏外摆了一个小木圆桌,盘子里盛满了各种乌乡小吃:大松子,葵花籽,红皮花生,还有甜晕喉咙的香瓜。落座后,冬嫂朝桑林深处喊叫:“鸟儿——鸟儿——”

朋友说,鸟儿是冬嫂女儿的乳名,大名叫胡蓝子。此时,鸟儿正提着篮子采摘桑葚。朋友起身:“我去接她。”

听到妈妈的喊声,不远处响起一个童稚的回声。过了好久,才看到一个瘦瘦的女孩儿挎着篮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

我远远地凝视着她那一张充满稚气的脸颊,看到她的眼睛像镶嵌上去的两粒黑宝石,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