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朵(2)

生命所为何来,如此匆匆忙忙,如时钟的秒针,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奔向那未知的前途与万古不易之目的地。汉语真是奇妙啊,充满哲思。原来“目的地”,便是“墓的地”.发音完全相同,岂是偶然?

早晨的时光,寸阴寸金,容不得思想的野马自由驰骋。赶紧“勒紧缰绳”,入洗手间盥洗、晨妆。涂护肤水、乳液;眉笔轻拈,淡扫双眉,亦如远山长;旋出唇膏,双唇轻染,亦如樱瓣如玫红如烈焰。生命,是一团火吗?有光有热,我们拿什么来助燃?

疫情以来,单位原则上要求零公交出行,我这公交一族,便改骑共享单车。每日出门,则抱着晨练的心情,迎着日出或风雨,奔驰在车流人海。遂不以为苦。

照例在指定停车点交了车。步行,穿过桥洞,路过临近的小学校。秋风倏来,唰啦啦落了一地干枯的叶子,脚下一阵脆响。遂止步。侧身仰望身旁这一排高大的白杨树。树冠仍是夏日枝繁叶茂的样子,虽未见十分秋意,但足下分明落叶渐多,毕竟处暑已过,白露在望。在寒地冰城,总是率先感知秋的气息。三三两两的小孩子,貌似一年级新生,小脸上罩着大口罩,在背包罗伞的家长悉心护佑下,雀跃着涌入校门。再一次驻足。目送这一波一波的孩子蹦蹦跳跳的小身影,在秋意渐浓的萧瑟里,体味着活泼泼的生之欢乐。

等转过街角,忽见旁侧高高的铁栅栏上爬满牵牛花心形的叶子,枝枝蔓蔓,左盘右旋,沛然而下,如绿色的瀑流,朵朵烟蓝的牵牛花,掩映其中,大好。好到,如孔夫子的“不知老之将至”.这盛开的牵牛花是“不知秋之将至”了,且是寒地的肃杀之秋。掏出手机,左拍,右拍,上拍,下拍,试图留住这刹那芳华。

牵牛花,亦名“朝颜”,这名字未免动诗人愁怀。日本俳句有“牵牛花,一朵深渊色”,说的就是这种烟蓝的牵牛花儿。岛国人的审美总是很独特,如“物哀”、“细柔”、“枝折”、“侘寂”……听听这名色,就如和歌与俳句,携了岛国的缤纷落樱,粉泪簌簌。烟蓝的牵牛花,是一朵——“深渊色”?此刻,我不是正凝视这美得骇人的“深渊”吗?干嘛要凝视呢,是打算跳下去吗,跳下去,则别有洞天,如费长房之追随壶公?

实则,凝视时,我们已不知不觉在其中了。被侵染,被吸附,被旋舞,被塑型……深渊色,美得玄幻,深不可测,如天之蓝,海之深。“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说这话时药山惟俨是面色凝重,还是云淡风轻?

我却只撷了这一朵,“深渊色”.在庚子年初秋这一日。彼此凝视。花非花,我非我;我亦花,花亦我。

没有宋国的漆园吏格调高、口气大。他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而我眼下、手中,就这一朵。那就与这一朵“合而为一”吧。

一生一朵。

日本江户时期的美学家本居宣长说,“知物哀的人,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心便有所感,即便是对荣枯盛衰的草木也是如此。”又援引《源氏物语》中的一句话:“秋日到来,令人更加知物哀。”

缘何手中这一朵“朝颜”,而有了寂色?原来“我们最甜美的诗歌,表达的是最悲哀的思绪”,故而“朝颜”有寂色,是面对神放置在人类面前的巨大的沙漏——大自然律动性的、周期性的死亡警示的必然反映。

不知不觉,我用“寂色”,悄悄置换了“深渊色”.

毕竟,一生,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