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城墙上(2)

”我爸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骑上车就回来了。我爸还让我们看他被撕扯的袖子。他说,挣西安人的钱你以为容易?我们兄弟几个低下头都没话说了,心里跟刀割一样。其实,我们还偷偷思考了一个问题,我爸看着老老实实一个人,到底有没有缺斤少两?应该没有吧,那是我爸呀。如果我爸真干了那缺德事,把人丢到西安了,我们会更难过。人家西安人还给他喝元宵汤,都不要他的钱。缺斤少两咋对得起人家西安人呢?但是年纪小,憋在心里,死活都不敢问我爸。其实到现在我都没搞清,成谜了……

“后来国家经济发展了,粮食够吃了,没人换大米了,我爸身体也不行了,就不去西安了。不不不,也去西安呢。上西安看病嘛。一查,癌症,医生说吃药打针不顶啥了,做手术也不顶啥了。那就不治了,回来给他买了只奶羊放着,一是图放羊解心慌,二是图每天给他挤羊奶喝,补充营养。

”有一天,我爸不见了,羊也不见了。满村寻他,寻不见。到晚上回来了,人和羊都累瘫了,说他进城去了。问他进城干啥,他说卖羊奶,西安人要喝现挤的羊奶呢。我妈就骂我爸有病。我爸说,他就是有病,爱西安的病。

“也不知道是不是遗传,我也有爱西安的病,跟我爸的症状一模一样,农村待不下,魂丢到西安了,就爱往西安钻。我爸说他的魂在城墙底下胡逛,我是天天在城墙上面胡逛。我还有个哥,在城墙底下卖桃卖莲蓬。早上骑个自行车来,晚上再骑自行车回去,太晚了就不回去,住我那里……”

那人絮絮叨叨一串话说出来,我突然醒悟过来:这人在城墙上扮演古代的士兵,我今天还给他拍了照的。下班了,盔甲一脱,我就认不出来了。又听他说卖莲蓬的大哥,心里更明白了。

我说:“我知道啦,你姓曲,你是曲二哥,你家在王莽。你家兄弟三个,老大是个逛荡子,老二是个倔倔子,老三是个书呆子。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曲二哥惊道:“我的天神,你在八仙庵门口摆过摊子算过卦吗?”

我把缘由说了,曲二哥惊得直拍大腿。

三、

不由分说,曲二哥非要拉我去他的住处喝两杯。我无事,和曲二哥气味也相投,就去了。曲二哥把我引出城门,走了一段路,进了一个叫仁义村的城中村。进村一看,简易楼盖得密密麻麻的,一家挨着一家,热闹是热闹,脏乱是免不了的。曲二哥说:“不要嫌弃环境不好啊。”

我说:“哪里会。我也是住城中村的,我住大雁塔跟前的后村。”

曲二哥说:“古人说人生如寄,这话对着呢,世上的人住哪儿都是暂住,住再阔再大的房都是暂住。故宫前前后后住了两朝几十个皇帝,皇帝都不在了,故宫还在,那就是暂住—后来末代皇帝溥仪进故宫博物院,不是还要自己买票才能进嘛!哈哈哈,你在后村是暂住,过几年就在这西安城里买房了。我在这仁义村也是暂住。过几年,还是要回王莽的。再爱这西安又能咋,说到底,西安不是我的。”

我无话可说了,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

曲二哥在村里的摊子上买了凉菜,又买了一瓶太白酒,我要付账,被曲二哥扭住手腕,只能作罢。

带着酒菜来到曲二哥的房子,我惊呆了。小小一间房,也没啥家当,四壁挂满了碑帖拓片,什么曹全碑、多宝塔,都是在碑林门口的摊子上买的复制品。书案上有笔墨纸砚,还有撕开的方便面袋子。没看出来,这曲二哥竟是搞书法的。我不懂书法,但是一看曲二哥的字,也知道是好的,正经路子。不过也没有夸赞,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曲二哥陪我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把书案腾开,摆上酒菜。那天是曲家伯伯的祭日,第一杯酒就敬曲家伯伯了。窗外,可以看到城墙上的红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那晚酒把心喝热了。我也多多少少有些醉了。喝到半夜,要回家了,我说我能走,他不放心,一定要送我回去。一出门,天呀,下雪了。整个西安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我们都很欢喜,雀跃起来,索性踏雪而行,到了南门广场耍雪。

广场上安安静静的,能听到雪落在地上的声音。广场成了好大一张白纸。曲二哥张狂起来,说他想在这雪上来个驴打滚,想在这雪上写字。说着就俯身用手指头为笔,大开大合地写了“西安最美下雪时”。我写了“长安何曾负少年”。

六棱子的雪越下越大,片片都朝我们扑来,把人糊成雪人了;不远处的城墙,披上了雪毯。我就在想,这西安有那么多人,能来的,都是爱西安的。这城墙多像一个臂弯啊,把这些爱西安的人都搂在怀里了。

那是2005年的第一场雪,真大啊,飘飘洒洒,足足下了三天才停,此后西安就再也没有下过那么大的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