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里
雨季过后,南河的水涨了一尺高。
春生家的渔船在南洼的浅滩里泊着,桅杆上停落着几只云雀。小哑巴坐在渔船上和罗芸嫂子说话。
暑假时,我上了春生家的渔船,湿漉漉的甲板上滋生出暗红色的锈迹。柴油机突突地响着,我和春生把棉球塞进耳朵里,试图屏蔽柴油机里那些破锣一样的噪音。我又揪出一团棉球丢给小哑巴,以便让她像我们一样把耳朵塞住,但小哑巴朝我摆摆手,做出一个回绝的手势,似乎并不讨厌渔船发出的马达声。春生说,小哑巴,你真的是又聋又哑,比知了还难听的噪声你都无动于衷,你的耳朵里到底塞了多少驴毛。隔着一丈远,小哑巴看着春生的嘴唇在动,她知道春生没放出什么好话,就转过头去不再理会他。春生又撩起河水泼向小哑巴,水珠在空中划出一条莹亮的圆弧,又倏而洒在河面上,跳起一串细碎的水花。
小哑巴没有躲,水珠溅在她那的确良衬衫上,很快洇出一块水斑。仲夏的河水经过烈日的暴晒,已经不再寒凉,水珠在小哑巴的身上滚动,折射出珍珠般的光芒。
渔船冒着黑烟在南河里缓慢地前行,船尾拖出一条长长的浪花,就像飞舞在空中的银色飘带,亮闪闪的有些耀眼。许多渔船竞相起锚,许多条浪花也交织在一起,河面上瞬间白浪翻滚,站在岸边的平仓投来羡慕的眼神。
坐在船帮上我能听见平仓在岸上喊我的声音,他让我跟春生说几句好话,下次出船的时候也带上他。
春生似乎并不愿意。船舱太小,只能坐下两个人,春生的父亲在船头上站着,他黝黑的皮肤在夏日晨曦的光照里反射出健硕的古铜色。
南河的水顺流而下,遇上生有礁石的位置会泛起一簇细浪。彼时,小哑巴坐的那条渔船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她们要到北坡的堰塘里采摘还未上市的新鲜菱角,而我则是跟着春生去南洼里收鱼。
看着小哑巴消失在水天相接的晨光里,春生坐在船上扭着头说,大妮都没有资格坐船,小哑巴凭什么可以。大妮是春生的妹妹,春生家里有两条船,一条是拉网用的铁皮渔船,一条是采莲藕和菱角用的木船。春生的爸妈几乎每天都会到南河撒网,他们的渔船就停靠在南洼,但是他们却从来不带大妮。
我说小哑巴命好。春生当即反驳说,好个屁,她连爸妈都没有,还命好呢。她一生下来就被遗弃在了南河的柳树丛里,要不是寸爷把她抱回家,她早都去见阎王了。
可是小哑巴好看。她的皮肤白净细嫩,薄薄的嘴唇上泛着圆润的哑光,就像刚挤出来的西瓜汁,寸奶奶给她做的的确良衬衫也板正,穿在小哑巴身上将将合适。小哑巴的脸蛋生得有棱有角,夏天的骄阳炙烤着大地,南河的女人都躲在屋子里,脸上哪怕涂抹一层厚厚的防晒霜也还要打着太阳伞才肯出门。可即使这样,一个夏天过完,她们的皮肤照旧会被晒黑,油油的,泛着光,夜里睡觉时,会令她们的男人提不上来精神。但小哑巴不会。无论在日头底下晒多久,她的皮肤都不曾变样。她那水灵灵的眸子可以看见南岸崖地里生长的陀螺树。
我说这些的时候春生的父亲朝我讪笑,他的笑容里带有一丝狡黠。我转过身不去看他,阳光照在甲板上,空气里弥漫出一股燥热。
柴油机驱动着渔船轰鸣作响,我们很快到了南洼。涨水后,南洼成了一片沼泽,原先插好的鱼标已经被水淹没,春生的父亲脱掉衣裳,只穿一条黑底白纹的大裤衩子弯着腰在水里漫无目的地摸索。我和春生就守在岸上,等着拉网。
顺着南洼往坡上走是一座耸起的提水站,长长的高架桥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另外一个小镇。那个镇子叫城阳,它不归我们这里管,我们也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但在晴朗的日子里,我们总会站在村口的西岭上眺望它。在提水站的入口处横卧着一个不大的水湾,坡下是层层叠叠的沙碛,里面布满了数不清的鹅卵石。
提水站很高,全部是用清一色的方石垒砌而成,听那些去过提水站的大人说,沿着水泥阶梯爬到坝顶可以看见四周的村庄和整条南河的样子。靠近南洼的方向还有一座石头水屋,屋子里空无一物,墙壁上尽是陈年累积的灰尘和破损的蜘蛛网。但在屋子正前方的正中处立着一块高大的石碑,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字:水利是农田的根本命脉。
我没有爬上过提水站,因为那里风大,而且我恐高,就算爬到最顶端我也看不见小哑巴坐的那条渔船。
因为涨水,这一季的渔获少了许多,一张网收拢上来,最大的不过是一条两斤重的鲤鱼。可鲤鱼是发物,食用过后容易增加尿酸的含量,我们那里的人并不喜欢,价钱也卖不上去。但我们依旧会顶着烈日,不知疲倦地在南河的水面上四处逡巡,以求得到意外的惊喜。我们三人合力将三十米长的拉网拖到岸上时,已然累得气喘吁吁。
春生的父亲说,你俩休息吧,剩下的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