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老狗(2)

三爷爷不作声。等到推销员走了,家家屋顶的烟囱冒出晚饭的炊烟,三爷爷开始打狗。黑子被铁链拴在枇杷树下,链条收得很短,三爷爷拿着一根木棍,一边咒骂,一边抽打,黑子被打得上蹿下跳,却无法躲避雨点般落下来的木棍,嘴里发出尖锐的哀鸣。三爷爷却不为所动,一心要用黑子的血肉之躯来缓解折损一百块钱的心痛。黑子见躲不过,明白自己是犯了大错,也不跳了,瞪着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忍受着主人的鞭挞。这时候晚饭也熟了,小姑姑借口喊吃饭,才让这场惩罚停止。

吃完饭,我去找小姑姑玩耍,特意绕到枇杷树下,黑子安安静静蜷缩在树的阴影下,看见我只抬了下眼皮。小姑姑心疼黑子,把它放进屋吃饭,它一瘸一拐跟着我们进去,小心翼翼走进厨房,桌子上放着两三盘吃剩的咸菜鸡蛋,其他人都已经吃完,只有三爷爷在桌边坐着,慢吞吞就着剩菜喝高粱酒。三爷爷看到我,和颜悦色打了个招呼,接着他又看到黑子,脸色一下就变了,抄起地上的火钳劈头朝黑子打过去,铸铁的火钳重重打在黑子额头上,它还来不及发出声音,就软绵绵晕倒在地上。

“您心怎么这么毒!打也打了,平常也不见您训它,现在出事了要打要杀的,把它杀了就能把钱换回来?”小姑姑扑过去,抱着黑子心疼地哭起来。

我吓得脸都白了,真怕黑子被打死了,但是在小姑姑的爱抚下,黑子慢慢又睁开眼睛,只是身体太虚弱,一时站不起来。小姑姑把它放在厨房的稻草堆里,给了它一碗水,一碗加了肥肉片的稀饭,只过了一夜,黑子就恢复了活力,第二天早上我一起床,就看到黑子蹲在枇杷树下的身影。

这次被打后,黑子变得更阴沉了,但也长了教训,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它不追人了,陌生人来时吠声震破天,却只待在原地威慑,不会追上去扑咬。另一个变化就是它学会认人了,小姑姑喊它时,它知道听话,我在稻场里玩耍时,它也不再冲我汪汪叫。它额头上的伤口长好后,新长出来的毛颜色偏淡,留下一道浅浅的疤。三爷爷看到黑子额头上的伤疤,也觉得后悔,经常用手轻轻抚摸那道疤痕,黑子就把头伸到三爷爷膝盖上,静静依偎在他脚前。没有农活时,三爷爷坐在大门前抽烟杆,黑子坐在旁边,一人一狗静静相对,像是两座沉默的雕塑;去田里劳作时,三爷爷挑着扁担走在前面,黑子一步一跟走在后面,像是一个尽责的保镖。只有和黑子在一起时,才能看到三爷爷的情感波动。他对父母交流也很少,家里来客也不多。他的两个姐姐嫁到了长江对岸——一个远比我们村贫瘠的地方,一个哥哥去了邻镇给人家当上门女婿。在自身能力完全无法改善生活的情况下,世世代代都奔波于生存危机的时候,细腻的感情是种奢求。

在农村里,只要给老人吃饱饭就算是孝顺儿子,哪怕三爷爷和父母说话粗声大嗓,指挥七十多岁的老人喂猪务农,依然是品德上无可指摘的孝子。对于女儿,他也没什么温情,更没什么期望,两个姑姑从初中起就承担了所有家务,成绩只在中游,早早就辍学打工了。时至今日,农村条件变好,年轻人就算愿意当上门女婿也不会选穷困的家庭,三爷爷浓缩了二十多年的父爱,就是给两个女儿准备一点微薄的嫁妆,允许她们外嫁。他唯一的一点温情,都给了一手养大的狗,黑子犯下大错,折损了全家半年的收入,他却舍不得杀狗卖狗,在他心底,黑子是家人、是伴侣,能够被教训,却不能被抛弃。

时间在平静如水的生活中慢慢溜走,三爷爷先送走了老死的父亲,接着送走两个出嫁的女儿,在长久的阴郁的沉默中,也迎来自己人生的终结。三爷爷得了食管癌,在病床上挣扎了两个月,小姑姑专门请假回来照顾他,也没有拖延死亡降临的步伐。两个外嫁的姑姑没有继承权,三爷爷留下的房子和田地被他的姐姐哥哥卖掉,得来的钱用于给太太养老。人们来来回回,处理完丧事后,或带着钱财鸡鸭,或带着悲伤遗憾,离开了村子,回到了他们自己的生活,唯一留下来的只有黑子。

黑子也已经是条老狗,它不让人碰,也不跟人走,坐在上了锁的大门前,痴痴等待着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主人。白天黑夜,它都固执地守候在那里,外公看它可怜,时不时端一碗饭送过去,它吃了饭,依旧匍匐在原地,并不为外公的善意所诱惑。

“那条狗是活不了了!”外公跟外婆感叹。

有一天早上,外公去后山的黄豆地锄草,回来路过三爷爷家的祖坟,发现黑子躺在三爷爷的坟茔前,已经没了呼吸。它枯瘦的身躯蜷缩在荒草上,像是一个问号。

黑子没了后,三爷爷的房子被买家推倒,建了一座奇丑无比的蓝色钢板房,那户人家把枇杷树砍了,把池塘挖深了种藕,后山的竹林也被他们砍掉,种了高粱,三爷爷的坟地被生活垃圾和土堆团团围住,淹没在时代的变化里。不远处的山坡上,大凤家的房子也被拆了,她得食管癌比三爷爷还早,那栋漂亮的小洋楼已经成了废墟,藤蔓和猫耳朵刺爬满了房前屋后的空地。

村里修了新路,是条笔直的水泥路,那条大路没有人走,被荒草和灌木侵占了路面,汤汤洋洋成了植物的海洋。旧时光的哀愁和遗憾,成了另一个维度里的永恒画面,死掉的黑子,应该见到了三爷爷,现在外公也去和他们作伴了,在那个世界里,外公和三爷爷走在青翠的乡间小路上,惬意地用烟杆抽着烟叶,黑子摇着尾巴走在他们身后,永远快乐,永远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