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无名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甚至比群体更大。现实中和文学史上太多这样的人了,为人有意思,做的事也有价值,我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更好地形容他们。一直带着这个想法等待,好多年就这么过去了,记来记去,我脑子里也只留下了几个无名氏,毕竟应有的记录不多,相逢的契机少了一点。
在我看来,瑞士作家罗伯特·瓦尔泽就是一个文学史上的“无名氏”。我一度把他和德国作家马丁·瓦尔泽搞混。看书就是这样,我又不打算做研究。混淆有混淆的好处,在当时罗伯特·瓦尔泽的书种类不多的情况下,反而有幸把两个瓦尔泽的书都读了一下。这几年,一向自称失败者的罗伯特·瓦尔泽,在中国迎来了大量年轻读者。中国这一代年轻人在失败的意义上找到了共鸣。每个人成功的标准不同,没有人知道瓦尔泽为何自称“不成功的写作者”。我这里说的“失败”,更像是在形容一种生活受阻的感受。
瓦尔泽的生活,总是给人一种灰溜溜的感觉。十四岁时,他就被家人送去本地银行做了学徒,熬到十七岁,获得银行正职后他忽然辞了职,从此以后在社会上频繁更换工作。他做过舞台演员、小店的服务员、办公室职员等,1905年随家人搬到柏林。他很早开始写作,但写作始终没有为他带来任何现实回报。荷尔德林书中有一句话:“在我的职业里,人们获得的结果在本质上都太隐秘了,让人难以感受到它的力量。”也许,写作这个事为瓦尔泽带去过某种隐秘的力量吧,反正他经常失业,不断停止一件事再改做另一件事,只有写作没有停止过,直到1913年回到瑞士故乡。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去巴黎。当时,所有文艺人士都往巴黎跑。瓦尔泽连去那里的勇气都没有,“对我而言,在柏林受到重挫之后,退回到小小的故乡,是唯一正确的选择。”(《与瓦尔泽一起散步》)
瓦尔泽在写作上已经很努力了,早期也充满热情。他第一部长篇小说《坦纳兄妹》一开头,写的就是一个叫西蒙的年轻人热情洋溢地到书店应聘店员。在西蒙的想象中,卖书“让人着迷,奇妙又可爱”,所以他想自己一定能坚持“卖书”很多年。可是理想丰满,应聘成功后的第八天,西蒙就不干了。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家人担心他,但他嘴上能说出的辞职理由都不是真正的理由。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不想工作了。
如阿城所说:“道德是一种规定,道变了,相应的德也就跟着变。”到了现代社会,不想工作的人越来越多,相应的看法越来越宽容,哪怕职业道德也面临着变化。
这一代读者和媒体把西蒙视为“反内耗”的职人代表。在这个为读者带来爽感的形象树立起来的过程中,我有个小发现:工作也是一种身份限制、道德规定。干了这个,就不能干别的,打破规矩的事牵扯着你的工作前景。你的精力总有被耗光的时候。
那时候又该怎么办呢?我不认为瓦尔泽是一个这方面的好榜样。他晚年与朋友卡尔·泽利希的散步聊天中,回忆起这本“自反”色彩过重的小说时是有反思的——“人不应该否定社会。人必须生活在社会中,或为之斗争或反对它。”(《与瓦尔泽一起散步》)
二、
“艺术,尤其是文学,之所以非凡,之所以有别于生活,正在于它憎恶重复。”诗人布罗斯基这篇文章的题目很直接,就叫《文学憎恶重复,诗人依赖语言》。现代文学、艺术似乎也都是来自生活,始于“为之斗争或反对它”这个意识的,而且最爱讨论的不是想象的无限,而是生活中的种种限制——身份只是其中之一。
说起文学史上有意思的身份,不能不提卡夫卡《审判》的主人公K。这个人在冒充土地测量员以前,只是一个想在村子里安定下来的流浪汉。在村里一个客栈入住,睡得正香时,他忽然被一个年轻人叫醒。得知村子属于城堡,想要在这里入住,必须得到城堡主人的允许,他就这样被驱逐出村。在一次偶然情况下,他听说城堡主人正在等一个土地测量员,于是立马自设限了一下。
先别管K知不知土地测量员是干什么的,但他知道这个身份对自己有好处——自己演得越像土地测量员,越有机会接近城堡。只要走进城堡,就离见到城堡主人,得到允许就不远了。
《城堡》的故事,只讲到了K发烧、卧床不起,等待是否同意他进入城堡的消息。事实上,这个小说和卡夫卡其他几个长篇《美国》《审判》一样,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