搨书手和巴特比干的工作内容差不多,从来没人写过他们中的任何人。搨书手兢兢业业地誊写着,最后消失在历史中,极少出现在历史典籍上,更不会随着模写出的作品而被流传。大部分人已经忘记他们的存在。
无名搨书手和一个字母的简称K,再加上连名字都没有的鞋子测试员,似乎在提醒我们,抄写员巴特比和书店店员西蒙这种人,忽然停下工作——为之斗争或反对它的意义。顺着这个思路我也在想,也许他们就是真实地反应了内心而已,没有被生活挟持。
这一停,世界就可能会发生一些微小又剧烈的变化,这些变化累积到一个神秘峰值,说不定生活已慢慢变成另一番样子。也许古老的问题并不会全消失,但历史上的每一次小改变都至关重要。
那时,我们迎来的就不再是沉默,而是一个全力创造、留下痕迹的生活局面了——这是个人意义带来的好处。但我们也得看到,巨大的压力也会把现代人打趴,宋元文人画的出现就是个例子——从无名作者签名的一刻,社会责任就压下来了。个人真的有那么大的抗压力吗?现代社会,个人意识崛起后,艺术家“被打趴”的表现就是发疯,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以前集体艺术的背后是无名工匠的付出,在人数、压力和技术上,文人画无法和秦汉辉煌的艺术相比,原因大概就在这里。
四、
1944年1月2日,在一次外出散步的路上,朋友忽然问瓦尔泽要不要去看荷尔德林纪念碑。当时他们离那里很近,瓦尔泽说:“荷尔德林的命运只是在这里上演的众多人类命运之一。不应因为有名的人而忘记那些无名者。”我不记得,最终他们去了没有,但记住了这句话。以现在的观点看瓦尔泽,他已经非常有个性了,但在他那个年代的处境,和我们在这个时代一样,我们可能比他更清晰地认清了一个事实:机械复制时代就是一个抹去个性的、充满无名氏的时代。
我忽然想到辉煌的艺术史上,从无名氏到有名者的那些变化。文艺复兴前,西方绘画都是宫廷向绘画作坊定制。作坊是合作制的,由分工明确的匠人组成。匠人们只需要掌握自己的技能即可,然后大家分工,按步骤完成绘画。那时的匠人享受着“无名”的保护,他们不承担压力,通常干完自己的活儿就休息去了,第二天接着干。文艺复兴来了,个人有机会独立接单,署名意味着责任,你不仅要一笔一笔创作,还要为作品产生的社会效应负责。绘画的定制方没有变,仍是特权阶层,一旦发生问题,你就完了。
在我们的历史上,中国画发展到宋朝都不兴签名和题款,虽然都是自己画,但按传统都避讳彰显自我。名画《溪山行旅图》上没有作者信息,期初被认为符合历史记载。后来有专家在画的角落,偶然发现了作者范宽的小心思——他在茂盛树木的缝隙处签了名。
在长期由无名氏组成的艺术史上,这个事很大条。其实,艺术之外的历史很缺乏类似的改写。现代生活造成了无名氏越来越多,甚至多到无以数计,可以决定艺术家只能是少数派的地步。个性看似受到包容了,其实越来越稀少。
写作圈子中有不少有个性的无名氏。这些人保持着和世界紧张的关系。我觉得,无名很可能保护了现代社会上的这种人——剑拔弩张的关系,随时可能伤到自己,倒不如像沉默一样,把脆弱的人包裹起来,至少可以默默写下去吧。
“此时此刻,当我把这些话写在纸上,无数其他人也在做同样的事,而我们这些用色彩明亮的封套包着的书,将被加入那一大堆其姓名和书名淹没和消失的书中。”诗人米沃什说的,是一种普遍的境遇。假如,现代人还觉得真实生活是重要的,那么我就可以引用哲学家马丁·布伯在那本1923年出版的小书《我和你》里说过的那句话了:“所有的真实生活,都是相遇。”
在我的想象中,最重要的一场相逢是推石头的西西弗、土地测量员K、鞋子测试员,以及搨书手,从书中走出来,站在一座桥下,抬头仰望。视野尽头是,离职店员西蒙和抄写员巴特比,他们走向了一架由沉默搭起的窄桥。(瓦尔泽原话:“我们在沉默搭起的窄桥上相会。”)
就在那个相逢的瞬间,两个人重叠在一起,只剩下一个人的形象(他们本来就是不同时期精神敏感的人的代表)。既然生活已经很荒谬了,那为之斗争或反对它,也许就是为这一幕发生,创造了一个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