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无名氏(2)

有人猜《城堡》的结局是K在弥留之际,城堡的通知来了,他可以留在村里,但不许进入城堡。

其实,还有一个更悲观的结局:后来K病痊愈,城堡通知没有来,他又被开头驱赶他的年轻人,再次赶下了床。卡夫卡很可能会这样写。现代派小说家都喜欢这种结构,像加缪笔下的西西弗一样,每天推着石头上山,然后石头滚下来,他继续推。K的话,就是继续扮演土地测量员,继续等待城堡的通知。

我看一些人说《城堡》的主题是各阶层之间的沟通障碍,尤其是底层和上层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不仅这篇小说的主题是这个,我觉得,卡夫卡所有小说主题几乎都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卡夫卡写下来的,的确是现代主义小说,与之相配的现代社会里的确出现了这个状况。

诗人米沃什曾在一篇短文中思考过这个问题,并且自问自答。最后,他说:“沟通的价值有赖于承认自己的局限,而神秘的是,这些局限也是很多其他人共有的局限。”从过去发展到现在,直到未来,这些问题都存在的,不明白、迷失了,这都再正常不过。

也许,一般读者都认为卡夫卡写的东西过于抽象,过于艺术化,难懂,但他描述的冷漠、孤独、沉默,每个现代人都不陌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

在不读卡夫卡多年之后,我偶然翻开一本德国小说《一把雨伞给这天用》。小说主人公是个“鞋子测试员”。鞋子测试员的工作是,穿上半成品的高级皮鞋到处走路,直到“摸清鞋子的特性,并且能够贴切地描述一双鞋子的舒适程度,尤其是鞋子对脚跟与鞋头可能产生挤压的地方。”这个工作很像主人公本人境遇的隐喻:他是经过高级教育的人,社会上却没人认可他的才华,于是他只能每天在被小混混毁坏了长凳、没人注意的河岸边走来走去。“没人注意”这点很重要,在边缘地带,除了他们自己,没有别的人影——K是在“城堡”外围打转,也不希望有人看见自己。鞋子测试员则是在被人忽略的河岸默默干他的活儿。和K略有不同的是,鞋子是存在的、具体的,而城堡几乎是一个不存在实体的“目标”。鞋子测试员的喜怒哀乐特别具体,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了,最后这个故事也有一个比较明确的走向,就是这个鞋子测试员和女朋友结束约会,明天还要继续工作,“我卷入令人厌恶的工作,或卷入了处理厌恶的工作,或卷入了真正的厌恶,我这时候无法明确分辨出这些差异。”真正悲哀的还是K,他几乎陷入了死循环:目标越虚幻,他越没办法停下来。生活不停,他也不会停,朝着目标前进,变成了一种纯粹的活着的动力。

在我看来他们不是失败者,而是“能屈能伸”的小人物,因为他们信念是坚定的,“尽管有些荒谬存在,我至今尚未发疯。害怕发疯往往只是在害怕投降。”(《一把雨伞给这天用》)这些人是不对现状投降的人。但在长期、机械性的生活中,必须找到一个有效的纾解方式,避免发疯。

沉默就是这时候来的。不像我们过去认为的那样,沉默只是一种表现。现代小说里的沉默,接近一种相对“积极”的应对方法,“克制是我拥有的唯一武器,也是地位卑微的我唯一能拥有的。”(《与瓦尔泽一起散步》)

德国作家威廉·格纳齐诺的《一把雨伞给这天用》,写出了现代人焦虑、没安全感、窝窝囊囊的生活,最后把“出口”落在了沉默上,如主人公所说:“事实上,我越来越不想说话,这让我有点害怕,因为我不知道我这辈子这么多沉默的时刻是否还算正常……我近来想到,该寄给我认识及认识我的人一份沉默时刻表。星期一和星期二会是一直沉默,星期三和星期四只有早上一直沉默,下午则是宽松性沉默,也就是可以短暂交谈和短暂通电话。只有星期五和星期六,我会愿意说三道四,不过也要十一点以后。星期天则是绝对沉默。”

显然只是这么一说,鞋子测试员还是要去和客户、皮鞋制造商沟通——事实上,连土地测量员K都得和能帮助自己进入城堡的村长、村学校领导等人沟通。这种沟通可能是无效的。城堡在哪,这些人都不知道,所以他越努力沟通越无效,离目标越远。

三、

一八五三年,美国作家梅尔维尔创造出了“巴特比”这个文学形象。如今,这个形象已经被各个研究领域覆盖了。写《抄写员巴特比》这篇小说时,梅尔维尔三十四岁,他预感到自己的写作生涯将全然失败,前途一片渺茫,于是有点自我投射性质地写了一个在华尔街律师事务所上班的抄写员的故事。

在没有打印机的时代,抄写员的工作不允许有自我,越准确越像原始材料越好。巴特比就是干这个的,可是有一天他不干了。不仅拒绝工作,还不肯离开办公室,除了“我宁愿待着不动”“我更喜欢不”这两句话之外。彻底沉默,直至一动不动地死在了监狱里。

过去我们可能没注意到,在少数创造者与大多数大众之间有这样一个群体——他们从不创造,只是重复,但创作者名垂青史,又离不开他们。一切都不影响他们继续无名下去。几个现代社会精神代表性的形象:西西弗、K、巴特比,全部来自西方文学。前两者是机械生活的执行者,巴特比算是半个觉醒者,他这一停,除了意味着失败,也宣布了反抗。

抄写这个工作也看成是一种对文字的测量和测试。大小、结构、布局等等都涉及尺寸(限制)概念。机械复制时代来临前,这个工作对某些重要文件和艺术品的流传起着重要的作用。我们古代也有这样一种“搨书手”的工作,只是古籍、文献上的记录不多,但不等于他们不存在。

一次偶然的契机下,我读到了一段德国人本雅明对“搨书手”这个工作的描述:“抄写的文本,就这样单独指挥着抄写者的灵魂,而纯粹的读者绝不会发现文本内部的新视角,绝不会发现文本怎样穿过越来越稠密的内部原始丛林开辟出那条道路,因为纯粹的读者在他如梦般自由翱翔的领地依随的是那搏动着的自我,而誊抄文本者却任凭它发号施令。因此,中国誊抄书籍的实践就这样无与伦比地成了文字文化的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