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灰尘(4)

张大个子是一个人了。他不再日日捡破烂,他爱捡的时候才去捡,不爱捡的时候就不捡,把捡的破烂随时换吃的,吃饱了就去睡觉,吃不饱也去睡觉。他是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一个人睡在窖子里了。

有人下地干活儿路过大窖子,会特意去过问他的家庭情况,并好意劝道:你得想想办法呀。他只是不痛不痒地笑笑,说哪有什么办法。来人很气愤:你一个大男人你没有办法!你竟然允许自己没有办法!他反问:那我能怎么办?来人更气愤了:你怎么办你问我?你爱怎么办怎么办!然后扛着锄头走了,从此不再搭理他。

五麻子闲着去找过他几回,结论是:这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五麻子说:他不能和我比呀!我有地,我有屋,我有户口呀!我爹我爷爷我老爷爷老老爷爷,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个村的,我扎根在这个村呀!

张大个子不愁不忧,妻离子散竟然还照常活着,还活得这么没心没肺,这让很多人嗤之以鼻。现实如此残酷,他就算不上吊,那也应该难受得吃不下睡不着并从此得上一种令其瘦骨嶙峋苟延残喘的病,才算合理。更何况,他的儿子中间还回来过一次,要把老爹赶出去由自己来当大窖子的窖主,最后没打过老爹,只好大骂了一场又走了。如此看来,真应了那句老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

人人不理他,张大个子彻底把自己过成了静音模式。

我偶尔会在溜达的时候看见张大个子坐在窖子前,正脱下他的烂鞋倒里面的沙子,用折断的草棍抠耳朵,或者吹着口哨用野麦秸编蚂蚱笼子,要么就是拿着一块木头用小刀子刻,不知道刻的什么。有时候他看见我,会笑着把手里的玩意伸过来,我不接,他就说:给你个好东西玩儿呀。我转身就跑,跑到路口的时候才回头大喊:我才不和你玩儿呢!他还是笑:那我和自己玩儿。

他会和自己玩儿。

冬天下大雪,整个大窖子像一座白色的小山包,门口完全被雪堵住了,张大个子好几天不见人影,门口的雪也好几天没变样儿。我想,他不会是冬眠了吧。可转天,我又看见他提着蛇皮袋子出去捡破烂了。门口堆一个又丑又大的雪人,朝外张开迎接的怀抱。夏天他就在门口的罐头瓶子里养蝌蚪,他说:嘎嘎豆子变小蛙儿,小蛙儿变小孩儿。小孩儿没变出来过,我只看见青蛙蹦进了黄豆地,瓶子里装满了黑色的小虫子,在积水里扭来扭去。

张大个子竟然嫌弃大窖子了。他有时坐在南墙根阳光下睡,有时躺在北墙根阴凉里睡,或者睡在东边玉米地,也许睡在西边地瓜沟。有窝不睡,还非得一个人睡在野地里,真是不知好歹。村人在窖顶上聊天时都这么说。

我问爹:既然他不喜欢大窖子,那他为什么不走呢?爹叹一口气说:谁知道,也许是在等儿女吧。

然而他终于没有等到儿女回来。大窖子拆了。张大个子一开始还是睡在野地里,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去了哪里,就像一粒灰尘,消失得悄无声息,消失得无足轻重,消失得理所当然。一个没有家的人,一个把家随时揣在身上的人。

村里一共280户,人口896人,张大个子一家四口来了,村里成了279户,897人,因为一户老光棍去世了,还有两家生了两个娃。张大个子一家四口陆续不见了,村子繁衍成了290多户,因为几年内结婚的小伙子有好多家,人口倒又增加了不少。他一定还去过很多别的村子,但任何一个村子人口的增减都与他的来去无关,他生活在村外的天地。村外的天地,这无边的旷野,宇宙的门随时为所有灰尘打开。他习惯了一个人独睡,看起来是那样自由。他睡出一个个白日梦黑夜梦,又随手扔下。

一个人睡在旷野,后来的我可没有胆量那样做了。怕蛇怕蚊子怕蜘蛛怕老鼠怕夜露怕风怕雨怕受凉怕不卫生,总之我有许多的怕,它们随便哪一样都会轻易地击垮我脆弱的身体或敏感的神经。为什么人会越大越怕,越不堪一击呢?现在的席梦思又厚又软,空调令室内四季如春,可失眠者却越来越多,人类清醒的大脑到底在黑夜里等待什么呢?

无论如何,是等不来那个无畏的童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