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灰尘(2)

没有幼儿园,又不够上学的年龄,我四处游荡。大人们指着锦衣玉带的奎山告诫:不准进去,太危险。于是我更要跟着几个大孩子进去,他们点着自行车的废弃轮胎钻山洞,我不想钻,独自上了山顶,却就此走散。可那次登山是我第一次“开眼”。莲花盆太高,上不去,我站在旁边往东望,不料却是另一个世界——大海怒吼,耍杂技一样反复吞吐着“霸王鞭”,岩壁上翻起巨大的白色浪花,红爪子的海鸥成群结队,一边尖叫一边在脚下盘旋,蓝天上白云松软,绿色的风像穿过单薄的小树林一样穿过我的身体,我感觉自己海阔天空。

正当我在自己的身体里自由奔跑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说话声:你这个小孩怎么在这里?我一回头,是二姑!两天前,她像烟雾一般莫名其妙地失踪,八奶奶一家子都找疯了。她说:抓紧下山,我送你,天黑就麻烦了。

山下,大人们焦急的吆喝声如在耳边,奎山帮着扩大了音量。我们顺着奎山的脖子、肩膀、肋骨、腰,一路往下,到了小腿肚子那地方,二姑停下了:你现在大声喊,说你在蛤蟆石这里等着,待会儿他们就找来了,等他们来你再说我在奎山顶上,别忘了啊。

终于和爹娘接上了头,他们还没来得及骂,我就把二姑教的话说了,结果大家激动不已,喊来八爷爷一起上山。果然,二姑和小杨哥在一起,他俩一起失踪到莲花盆上了。他们立着搂在一起,仿若迎风怒放的莲花里伸出的两根长蕊。二姑说:我们已经向奎山起誓了,就算死也死在一块儿。如果你们不同意,我们现在就从北边跳下去。八爷爷一头雾水:你和小杨很般配呀,我们为什么不同意?你说是不是老杨?他把脸对着身旁的老杨头。老杨头满脸怒气,胡子一撅一撅地,仰头朝着儿子:我说呢,怎么人家丢了闺女我紧跟着丢了儿,平日里一兜本事,关键时候来这么一出!他儿子说:要不是差辈儿,我哪会来这么一出?八爷爷哈哈笑了:到底是年轻了,咱两家差的什么辈儿,又不是一个姓。老杨头喝一声:你赶紧死下来回家结婚!住在石屋子里像个什么话!

世世代代桩桩件件,石屋子为很多人提供过帮助,帮了也就帮了,没什么稀奇,奎山忙得很,没空去记些这个,但人不会忘。后来二姑的儿子取名奎生。

致富是人类生存不变的主题。有头脑的外地人便来奎山上开了石子厂,放炮震得家家户户乱抖,奎山在炮声中飞砂走石。村民们带着铁锤去敲打碎石,敲成更碎的碎片,每天挣五分钱。如同用锤头去敲一块吃净肉的光滑猪骨,骨头放在门柱石上,一锤砸去,骨头碎裂成块成粉,喷香的骨髓就会被吸干咂净,骨渣喂了鸡,可补钙,以防鸡下软皮蛋,这时候的猪才真正地最大限度地发挥完了自身的价值。难道人对山也是这种想法?瘦弱的手臂抡起铁锤,好像打烂了贫穷的过去,再举起铁锨把石子装车,仿佛装满了幸福的未来。欢声笑语溢满了山谷,没人听见山的痛吟。这段日子孩子们不敢上山,怕不小心被石头崩着。奎山露出了大片白色骨茬。我清楚地看到奎山站不住了,他趴下了,他捂着肚子倒在地上,身子蜷缩,呼吸粗重。这呼吸升上天空又在村庄投下阴影。

不知道宇宙会不会在意一粒灰尘的身体状况。

几个土里刨食一生的老人靠墙坐着,他们对来自宇宙的阳光越来越亲。那曾经翻山越岭铁块一般的身体乱抖,在岁月的侵蚀下如同锈透了的一堆铁屑,仿佛风一吹就要飞散。他们敲敲腐朽的双腿,擦擦浑浊的眼睛,发出空洞洞的叹息,到底把话咽进肚子里。他们不是降落为尘,就是正走在化为另一种灰尘的路上。

石子厂终于被勒令停工,然而那块伤疤却永不愈合,它在告诉人们,有些失去终将失去。

十二岁的我挎一个竹篮,母亲装上米,让我步行送到七里之外的姨家去。去的时候很顺利,可回来却迷了路。我犹疑在岔路口不知要往哪里迈脚。路长得都差不多,喊一声也不会答应。于是有的人走错了路,越走越远。有的人无意中抄了近路。有的人无意间创造了新路。有的人原地转圈。而恐惧此时充斥着我的头脑,我只想回家。家好啊,家从来不嫌弃人,只有人嫌弃家,可很多努力挣脱老家的人漂泊半生住遍了高堂广厦,最后又回了老家。十二岁的孩子初在歧路,怎么去分辨那条回家的路呢?还好,我看到了奎山,就像西游取经遇难时总是会出现菩萨一样,它清晰地站在我的面前,这是对我的引领和召唤。我知道,奎山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后来,我爬过很多山,它们都比奎山高,也比奎山有名,但那又怎么样呢,它们无法给我指引家的方向。

奎山,镇子因此而得名,有人经常问我老家哪里?我答奎山,他们就知道是奎山镇(现改为奎山街道),可我指的不是镇,而是山,它的身上有一个海眼,通往宇宙。我任性地坚信这一点。

一个人睡在旷野

夏天,夜晚,爹会带我到大地瓜窖子顶上睡。

窖子很大,已经废弃,之前用来存放整个村子(六个生产队)的地瓜种。它高高隆起在村前,对空旷的田野坦诚相待。人们来此乘凉,有些人就顺便住一夜。躺在宽阔的窖顶,各种口味儿的风就来了,有玉米味儿的、花生味儿的、黄豆味儿的、地瓜味儿的,每个人都像握着一根凉爽的冰棍儿了。以集团阵容展开的庄稼们,白天忙着配合人的劳动,又是喝水又是扎根,又是吃肥又是蹿个儿,到了晚上也想歇一歇,拉拉呱儿,松散松散筋骨,顺便讨论一下生与死、爱情与收获这些事儿。人和庄稼有了共同的话题,相互交流得亲切。繁星满天,水洗一般,纷纷跳进人间。人把自己从泥地里拔起,和庄稼一起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就进入了彼此的梦乡。人味儿约着庄稼味儿在寂静的夜晚热闹地游逛在村子各个部位。

睡在旷野,如同尘埃落定。睡在旷野,就是睡在宇宙的天堂。

早晨醒来,爹不在身边,昨晚一排的人都不见了。我搓搓眼爬起来,四下里看看,到处都是静止的,一丝声音也没有。村子还在,奎山还在,昨晚的风不在了。我看到了村子最前面那户人家的黑色大木门,关得严丝合缝。老槐树的影子一声不吭,捂紧了自家门锁。

我是被扔在星光月影里睡着了?就像半截木头,不,一小段树枝,静静地躺在地球的表面。如同一颗灰尘抓住草叶,我紧紧抓住了地球的某根毫毛。我认真地睡觉,卖力地睡觉,调动浑身的能量来睡觉。我等待第一缕阳光翻过奎山来叫醒我。阳光从来不像风不像雨,更不像公鸡,咋咋呼呼。它默默地注视,让我身上越来越暖,让我眼前越来越亮,它用它的注视来撬动我的眼皮,让我睁眼打量这崭新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