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远处望去,我家名下的那块责任田里,正晃动着爹的身影。庄稼也是他的孩子,他有责任把它们管好,就像有责任管我一样。我家是他的另一块责任田。我从来不关心这个忙碌的人每天都是什么时候起床的,什么时候睡着的。但我感觉得到他在头遍鸡鸣中起床时的小心翼翼,也感觉得到他在庄稼地里时刻对我的遥望。
我在窖顶转了转,发现了几截信纸卷的旱烟头,拾起了一块椭圆形褐色小石头,看见一丛车前草伸长了嫩绿的花梗,从土里抠出了一块璀璨的碎玻璃,捡到了昨晚谁遗落的一枚白色塑料纽扣。我始终低着头踢踢踏踏走来走去,把窖顶从头至尾检查了一遍,如同一丝不苟的老农来回耕耘着田地,我相信任何土里都孕育着宝藏。
我揉搓着小石头,它很像个鸡腰子。把碎玻璃对着太阳举起来,它的光彩是那么不平凡。这扣子小小的,圆圆的,滑滑的,似乎还带着人的体温,它一定被它的主人轻轻抚摸了很多年吧,它的主人此时一定在找它吧。扣子扣子你别难过,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宝贝装进口袋按一按,然后又去看那一览无余的田野。地瓜、玉米、黄豆,它们也都醒了,小脸儿被阳光擦得鲜亮,和我一样。我很喜欢这种站在高处的感觉,我期待着自己长得和玉米一样快。脚下的蚯蚓思索着,一刻不停地爬去,它在地球上留下了一道痕迹。
两块高高的玉米地之间的天光像挂起白白的幕布,柠的爹牵着黑牛出现在幕布上,他手里握着细长的鞭子,只是握着,他从来不打黑牛。他说,这鞭是黑牛的爹的皮做的,当爹的哪会舍得打自己的孩子。就像他从来都不舍得吵柠一声,更何况打呢。柠虽然生病不能下地也不能上学,但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村里没有谁家比她家更亮堂更整洁。柠爹比以前更老了,走得和黑牛一样慢了。他俩一步一步默契地走出了幕布,就像走进了剧终。
柠的娘经常会在夕阳似下非下的时候去到柠的坟前大哭,一直哭到天黑透了再挎着菜篮子回家。她总是自言自语,说:可怜……她一个人睡在野地里……一走到大窖子跟前她就不说了,这是进村的标志,她的话其实只想说给自己听。
柠没上过学,但她识字比我多,懂的也比我多。她说晚上睡觉不管被窝里多冷,都要把腿伸直,这样个子就高。她说奎山上有海眼,能看见宇宙。她还说奎安的娘好骂人,转世会托生成驴。
一个人睡在旷野,如同一棵草睡在旷野,如同一个知了猴睡在旷野,如同一只落单的燕子睡在旷野,如同一粒被遗落的纽扣睡在旷野。当夜深人静,月亮星星会看到,地球上横七竖八,所有的人都睡在旷野,所有的房子都睡在旷野,所有的山水都睡在旷野,所有的高楼大厦首饰汽车钞票,此时都睡在旷野,都成了没人认领的孩子。此时,活人和死人是一样的了。那么其实,柠并不是一个人睡在旷野。
大地瓜窖子根本没料到自己老朽的怀抱竟然在多年以后重又为生命护佑,不是为地瓜,而是为人。一家四口的突然造访让这个废弃多年的窖子变得不同寻常。一对夫妇带着一双十多岁的儿女,从外地逃荒至此。他们似乎过够了流浪的日子。一切流浪的事物都会有歇脚的时候,比如风,比如云,比如雨雪,比如灰尘。大窖子尽管破旧,但有门有窗,宽阔平整,有六个房间,每人住一间还有剩余,于是大窖子就承担起了为这一家子遮风挡雨的责任。
鸡圈里进了别的鸡,大家都会去啄它,驴圈里进了别的驴,大家都会去踢它。村书记去找这个擅闯大窖子的男人,屁股后面跟了一帮子村民。男人觍着脸一会儿摸头一会儿搓手,女人躺在一堆破棉絮里一心一意地喘气,两个孩子身上的土只怕是撒上种子就能发芽。大家谁能忍心赶他们呢。书记叮嘱:你们住这可以,但不准偷不准抢,歇好了抓紧走。
无地,无户口,一家子盲流,这很容易让人瞧不起这家的男人。因为他个头特别矮,姓张,所以村人都喊他“张大个子”。一个男人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往往就在别人的戏弄里被反复强调,一遍遍放大着这个人的无能与滑稽。
村人们夜晚照样会来大窖子顶乘凉,大家粗声大气地说笑打闹,从没看见张大个子一家有谁出来。窖子里总是黑灯瞎火,无声无息,他们就像一窝谨慎的老鼠,活得悄无声息。他们与这个村子格格不入,又与这个窖子融为一体。他们怯怯地呼吸着这个村子里别人吸剩下的一撮空气,小心翼翼走着这个村子里别人踩剩下的一两条路。
窖子的门在最西头,大家习惯站在最西头的窖顶往下撒尿和拉屎,不可能因为新住了一家人而改变多年形成的习惯,就像不可能因为住了一窝老鼠而改变习惯一样。大家踩在张大个子一家四口的头顶上,快活地说笑,快乐地奔跑,痛快地拉屎撒尿。连光棍汉五麻子都敢在人群里趾高气扬地喊“张大个子”这四个字,而张大个子却不敢提“五麻子”这个词。张大个子一家的到来莫名地提高了村民们的幸福指数。
没多久,张大个子那个病恹恹的老婆就死了,具体哪天死的没人知道,怎么处理的也没人过问。这让五麻子更幸福了。
张大个子天天带领儿女去很远的不知哪个地方捡破烂,白天出去捡黑天回来睡。捡着捡着,就把儿女捡大了,就把自己的腰捡弯了,头捡秃了。女儿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天突然不见了,后来听说是跟一个造假药的私奔了。紧接着,儿子也离家出走了,因为他知道再不走的话自己这辈子都别想娶上老婆了,不是担心没有女子愿意跟他住窖子,而是铁定没法用妹妹换老婆了。他们一如田里的庄稼,在某个季节忽然就长高长大了,不用人指点,就都看清了地瓜窖子里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