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荷村

外婆离去后,荷村就离得越来越远。远得只剩下一池清水半池莲,在梦里摇曳,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外婆虽已离去,在我的心里,却宛若一枝青莲存在。母亲是外婆最小的女儿,外婆替她取名“莲”,祈愿她的一生如莲静放。外婆称莲为花中君子,从污泥里长出来,却开得干干净净,不染尘埃。外公去世早,外婆以瘦弱的肩膀,扛起风雨飘摇的大家庭。母亲虽从小没有吃过一餐饱饭,但在外婆的鼓励下酷爱学习。知识,成为她寒夜里的温暖与光亮。

雪舞的冬日,茅草凝棍,滴水成冰,母亲脚穿笨拙的木屐,拢一箱微红的炭火,失足跌落在通往学校的涧底。小脚的外婆闻讯寻来,两娘女抱头痛哭。日子过得再苦再难,在外婆的支持下,母亲也不曾放弃上学的梦想。她替老师浆洗衣服赚取学杂费,捡同学废弃的笔头写作业。终有一天,母亲考上了师范,沿荷村深处的崎岖小路走出,成为一名教师。

因为母亲工作忙,学龄前的时光,我基本上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外婆家离母亲任教的学校大约两三里路,门前有一口池塘,旁边连着长满青苔的天井和几间杂房。池塘里种了莲。每年夏天,池塘里的莲花次第盛开,芳香馥郁。我喜欢看晨露在莲叶上的轻颤,在初阳的照射下,散开又聚拢,如珍珠般晶莹剔透。外婆说,莲一身都是宝,莲子熬汤喝了清火,尤其是绿色的莲心,虽苦,却是安神的良药,莲藕可以做菜吃,外婆最拿手的菜是桂花糯米藕,吃起来香糯可口。

外婆把门前的空地整理成了一个花园,种着鸡冠花、节节高、月季花等,鸡冠花总是开得火红肆意。最让人惊艳的是屋子右边那一大片鸢尾花。紫色的花朵,黄的花蕊,颇有些娇羞地绽放着,像水袖轻舞的古典美人。绿色狭长的叶上,凝着大滴的晨露,这是我所喜欢的。

屋的左边,是一大丛茂盛的楠竹。站在竹丛边,能清晰地听到竹笋拔节生长的声音。透过竹叶的间隙,对着太阳不断眨眼睛,眼里会幻出无数七彩的圆圈来。守护着这一丛楠竹的,便是一棵高大的桂树。外婆在树上挂了个简易的秋千,便灿烂了我的整个童年。溪边种的是几棵枣树,枣花开时,清淡的花香引来无数金黄的小蜜蜂。

外婆总是起得极早,她穿上小竖领的青布衣,把从领口绵延到左下摆的布纽扣一一系好。青布裤肥肥大大的,没有腰身,外婆用一根布腰带紧紧地系住。小脚紧绷在一双窄小的青布鞋里,脚背鼓得老高。她打开百雀羚的盒子,往菊花般多皱的脸上搽雪花膏。再把灰白掺半的头发细细地梳成一个发髻,用发夹把垂下来的发丝一一夹好,抹上头油,这才拢过身来,一把掀开我的被子:“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快起床。”她不由分说地把我从热被窝里拽出来,开始替我梳理头发。阳光照在立柜上,一些灰尘在空中舞蹈。我的头发被木梳一缕一缕往上拢,梳成两个朝天辫。我使劲挣扎,外婆用腿把我紧紧夹住,把我的头皮扯得生疼,我抬眼看见镜子里出现一个圆脸大眼的女孩,扎着两根土气的朝天辫,我嫌不好看,立马别过头。

外婆把米饭端到大门外。她揭开饭锅,在锅沿插一把筷子,然后微闭上眼,双手合掌,口中念念有词。我看着饭锅里升腾起袅袅的水雾,心里抱怨风把饭香刮走了。外婆说,祖先们尝过了,我们可以用早餐了。菜很简单,有时是一碟小葱拌豆腐,有时是一碟霉干菜或一碟腌萝卜条。若是春雷过后的早晨,在那些覆满青苔的地上照例能捡到一层薄薄的地衣,外婆把它洗干净,桌上便添了一道不错的美味。

饭后,我跟着外婆走在窄窄的田埂小路上,外婆用锄头背面磕开一个个小洞,五岁的我,在每个洞里撒上三五颗豌豆种子,外婆再用肥料轻轻地把它们覆盖上,像盖了一床柔软的棉被。呼吸着泥土的芳香,想着日后的果实累累,我心里充满了小小的期待。不几天,豌豆长出两片小小的叶。几场春雨后,豌豆苗开花了,很美,像一群蝴蝶在嫩绿的豆苗上翩翩起舞。我飞跑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外婆,外婆正坐在苦楝树下吱呀吱呀地纺棉花。她全神贯注,脚踏纺车,手捏细长的棉花条,随着纺车的有规律的转动,从棉花条里不断抽出粗细均匀的白线来,再绕成一个白色的纱锭。在我的眼里,这真是一件神奇而有趣的事情,我央求外婆让我试一下,外婆噘着嘴,毫不通融地说:“那可不行,这哪是小孩子玩的。”我百无聊赖地拿出一根长长的小竹竿,放在台阶上计算时间,太阳晒到半竿时,就该吃午餐了。

太阳明晃晃地高挂在天空,阳光透过树梢,一寸寸地慢慢移过来,时光像被什么粘住了似的,缓慢、悠长。黑旧的纺车唱着古老的歌谣,三两只麻雀,旁若无人地跳来跳去,叽叽喳喳。

外婆终于有些累了,她站起身来,进了堂屋。趁外婆离开,我迫不及待地学着外婆的样子,捏住棉花条,奋力摇动纺车,吱吱呀呀地纺起棉花来。只可惜抽出来的线不是太粗就是太细,稍一用力,线就断了,白色的纱锭被扯到地面滚了几滚,吓得我不知所措。我手忙脚乱地把纱锭捡起来,刚重新摆好,外婆已扭着一双小脚回来了。外婆眼睛不好使,重新坐下来时居然没发现纺线已弄断了,她摇了几下空纺车,才觉得不对劲:“唉,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外婆连声责怪自己。她用食指和中指在布满细纹的唇上沾了些许唾液,把断线部分捻连起来。一旁的我捂嘴偷笑,准备溜之大吉。外婆狐疑地看了我一下,明白过来,便恼怒地站起身,扭动小脚,抄起一把扫帚作势来打我。我见势不妙,急忙跳着往外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