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荷村(3)

晚饭后,外婆在院子里燃上艾香驱赶蚊虫,青黛色的烟雾袅袅地升了起来。她躺在竹椅上,轻摇蒲扇,一遍遍地教我唱民歌《一塘清水一塘莲》:“一塘清水一塘莲,红红绿绿水上眠。”以及“梭罗树,月光光”“黑豆角,开红花”等。外婆也有讲不完的民间故事,有时听了故事后,我会因害怕而钻进外婆怀里。

处暑过后,门前的枣子泛了红,变得香脆可口起来。这时低矮处的枣已被我摘得差不多了。我们用细长的竹竿把红枣轻轻地敲落下来,落得草地上、花丛中、溪水里到处都是。我雀跃着捡拾起来,满满的一大筐。外婆把枣分成许多份,挨家挨户地送,让乡邻们也尝尝鲜。然而,当我们快回到家里时,却听到青龙绝望的悲鸣,原来几个堂兄把青龙用箩筐装好,盖住,浸入了池塘中,他们在岸上挥舞着扁担,一阵狂打。我使劲去拉堂兄的手,可是,他们却不管不顾,像疯了一样奋力地捶打,一边打一边发出兴奋的叫喊。

冷水浸泡中的青龙开始还呜咽着,遭受到无数记闷棍后,渐渐不挣扎了,它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后来再没有半点动静。堂兄们把它从水里捞出,它大睁着眼睛,龇着牙,浑身伤痕累累。我真切地意识到,我永远失去青龙了。我号啕大哭,不顾一切地举起小拳,奋力地砸向下手最重的堂兄:“我恨你,我再不愿见到你。”我把他从前送给我的那个小口哨吹得山响,都没能制止住他,我只得从胸前扯下来,狠狠地丢在地上踩上一脚。

青龙不幸变成了餐桌上的一大脸盆肉。堂兄们狼吞虎咽,我躲到一边无声地哭泣着。我和外婆把它的残骸用莲叶包好,放入瓮中,埋在竹丛下。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一种无言的伤悲里不能自拔。

不久,母亲回家了,给外婆买回一双新鞋,外婆很开心,眯缝着眼笑得像朵老菊花,逢人就说:“我女儿给我买了一双机器做的鞋呢。”我在村里度过了无拘无束、如韭菜般拔节生长的时光后,终于要去外地上学了。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外婆时,外婆默不作声,末了便挪着三寸金莲到村外去了,半晌才回来。

第二天,当我跟母亲去学校时,外婆从衣襟里摸出一块花布。我打开一看,竟是一个漂亮的小书包。我接过新书包,蹦蹦跳跳地上了路。再回头时,却见外婆脚上依然穿着一双老式布鞋,驼着背站在桂树下,浊泪盈眶。后来才知道,外婆用新鞋和邻村一位老太太换了块花布,又连夜把它缝成小书包。

不知道为什么,刚上学时,学起拼音来一头雾水,怎么也学不会,生性好强的母亲急了,时不时就敲一下我的头,“我打掉你的蠢气。”

外婆劝说道,有些花开得早,有些花开得迟,你看那些矮脚的牵牛花,早晨开放,天黑就凋零了。惠子是个小小的莲花苞,不要急,她会开成最大最好看的一朵莲。果然,到了小学二年级后,我如醍醐灌顶,成绩直线上升,在年级遥遥领先。小学毕业会考时,我以全区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省属重点中学。

寒冷的冬日,我穿着球鞋走在校园里,鞋子进了水,哐当哐当地响,冷到彻骨。母亲捎来信,说外婆走了。我眼前一黑,仿佛有大朵洁白的莲,从眼中慢慢枯萎凋零。我胸中疼痛,不顾一切地拦到一辆货车,一路颠簸,回到外婆家,我哭倒在外婆黑旧的灵柩前,满心的忧伤与不舍。外婆音容宛在,像是睡着了。从今往后,再没有人会用一双青筋爆出的手,来抚摸我的前额;再没有人呼喊着我的乳名,给我讲最朴素的人生哲理。我像是被时光之手突然抛弃,一下子失去了心灵的依靠。一连几天,我陷入一种虚脱的状态。但我知道,自己必须长大。

从少年到青年,再到中年,外婆常常一再出现在我的梦境中,而那些远逝的乡村时光,也如莲般,顽强地嵌在心的某个角落,根植在灵魂的深处,让人想起来温暖而心安。岁月如莲,简单安然。盛开与凋零,都是必经的过程。只要心中有一枝青莲,又何惧风来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