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荷村(2)

春天孩儿脸,说变就变,晌午过后,就下起雨来。外婆把纺车搬回屋内,架着老花眼镜的外婆,已迷糊着眼昏昏欲睡。湘南的雨丝缠绵不尽,我嫌屋里闷得慌,就悄悄穿上外婆那双笨拙的小木屐,走到户外。竹木屐底厚得像松糕,特别不合脚,像踩着高跷板摇摇晃晃地前行。我好不容易拐进屋后的小储窖里,便脱了木屐。这儿远离外婆的视线。

我在窑窖里铺上松软的干稻草,给自己弄一个安静的空间。我又偷偷地回屋子拿来一小碟白糖,摆在稻草上。我弯腰站在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储窖里,心里充满着小小的、隐秘的喜悦。可当我拿着自己最喜欢的一本连环画,再折回去的时候,窑窖里已有了不速之客,一群黑色的小蚂蚁正交头接耳,兴趣盎然地吃着碟里的白糖。我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些入侵的小小强盗,想着可能还有老鼠之类的不速之客前来造访,便对这个窑窖失了兴趣。

因为穿着笨重的木屐在院子里来回不停地走动,一不小心,我在坪前摔了个仰八叉,摔得浑身都是泥。外婆指着我,又气又恼:“惠子,看,老天都不容你。”然后又一把擒过我,换上干爽的衣服。外婆又说道:“成天像只泥猴子,狗都不理你。”我摔得浑身酸疼,心里有些气恼。眼睛便望到外婆心爱的那把水烟壶,灰色的烟壶肚里装着水,外婆高兴时总是把它抽得“吧嗒吧嗒”作响,一副十分惬意的样子。我偷偷把水烟壶里的水倒空。外婆烟瘾上来,取过水烟壶,捻了点旱烟丝放在壶嘴上,才“吧嗒”两声,就呛得直咳嗽。摇摇壶身,才知被我算计,她瘪着没牙的嘴骂道:“惠子,你个前世的冤孽,看你长大后怎么嫁得出去。”我低着眉头,咬着牙,笑着跳开去。

外婆是村里颇有威望的老人,常有乡邻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来找她诉说,有时她还要被人请去家里调解纠纷。我便在这时听到一些有趣的乡俚俗语。比如说:“蚂蟥咬在捋田棍上,哪有什么咬嚼?”又比方说:“田螺不知道自己的屁股有多旋。”让人想想就忍俊不禁。外婆家附近的小山坡是天然的滑滑梯。小伙伴在那里比赛,滑得满身都是泥。我偶尔也会跟着男孩子们上树掏那些还不会飞的小鸟雀玩。哥哥自制了辆四轮小车,推着我在乡间小路上飞驰而过。周边的风呼呼地刮过,水稻田里蛙声一片,我的心里充满冒险的欢乐和愉悦。

最喜欢的是夏日的午后,这样安静的午后,其实是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最快乐的时光。这时也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村里少有地安静,整村的人啊狗啊都好像睡着了。只有那悠长的蝉声不耐烦似的鸣着,一阵紧似一阵。我悄悄地在外婆的酣睡中溜出门去。白色的阳光炙烤着大地。丝瓜、南瓜花都蔫蔫的。身后传来呼哧呼哧的声音,我转身发现,家里那条叫青龙的狗也跟着我出来了。烈日下,它黑色的毛像绸缎闪着柔和的光,眼眶和四只脚爪却又巧妙地“绣”上了一圈白毛,如雪球般闪亮。这使得它与村里的狗有了明显的区别,显得干净而灵性。它会用前爪开门,会把废纸叼出户外。见我站住,它也立马站住,歪着头,用一双黑亮的眼打量我,我示意它回家,它讨好地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手掌。

池塘里,一些红莲开放,一些正举着花骨朵。水清幽幽的,在水的不停冲刷下,池塘边形成了几个小漩涡,小鱼小虾游累了,会聚在这里小憩。我把圆头的青布鞋脱下来,放在岸边的草丛里。然后趴下身子,一双小手掏过去,捞上几只小鱼小虾,还有一条颜色鲜艳的小边鱼。青龙看看桶里的鱼,愉快地冲我摇着尾巴,黑眼睛里洋溢着由衷的笑意。有一两条性子暴烈的麻灰色野生小颡鱼,我叫它麻格令生生。它猛烈地挣扎了一阵后,把自己弄晕了过去。

池塘里的大鱼也热得晕乎乎的,寻到岸边的水草里小憩。有几尾鱼正吐着水泡,张着嘴“吧唧吧唧”地吃着青绿的水草,水草一抖一抖地,被拖入水中。我看着仍在烈日下酣睡的村庄,忽然胆子一横,想捉一尾大鱼。我憋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在池塘边寻找目标。水草下,有一条鱼翻着白肚皮,笨拙地转动。我伸手使劲去抓,居然就摸到了鱼的背部。鱼挣扎着,从我的手掌中溜出去。我眼明手快,使劲一抓,居然捉住了这条大草鱼。我费劲地用双手把它卡上了岸。

当我双手吃力地握着那条鱼急急往回走时,耳旁忽然就响起一声断喝:“兔崽子,还不快把鱼放回池塘里去,小心我敲破你的脑袋。”我的朝天辫被人一把扯住,疼得我咧开了嘴。一抬眼,便望见了村长版刻画般威严的脸,他头戴一顶旧草帽,肩上背着个铁耙子。老实说,在这安静而又闷热异常的夏日午后,他突如其来的呐喊,无异于在我耳边炸响一个惊雷,吓得我魂飞魄散。他脸颊的肌肉松弛下来,像垂着两个干瘪的肉袋。两颗大而黄的门牙,从双唇中突围而出。看起来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看着村长的脸,我低下头,心里感到耻辱和不安。我乖乖地跟在他的后边,把鱼放回池塘里。

外婆听说我去池塘里抓鱼吃,脸一下子气成了猪肝色。她操起一根杉树条,劈头盖脸地朝我打来:“我让你下水塘,让你去抓鱼!”杉树枝落在我的身上,又痒又疼。不一会儿,我的手上便肿起一条条伤痕,像爬满了红色的蚯蚓。我被打得团团转,一边号哭着,一边往外逃去。我飞奔着过了小溪,又过了一丘稻田,外婆紧紧追在我的身后,眼看就要扑过来,我朝旁边的小树林一钻,又跑了一阵,这才把外婆甩掉。我一边抽泣着,一边飞快地跑向后山。

晚霞漫上天边,炊烟从各家各户飘出来,袅袅升上天空。饥饿的蚊虫飞舞起来,“嗡嗡嗡,嗡嗡嗡”,三三两两轰炸机似的朝我脸上袭来,我伸手一拍,拍了一手的蚊子血。不一会儿脸上就鼓起几个包,又痒又疼。外婆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声音山雀子一样掠过荷村的上空。我蜷缩在树荫里,不敢应答。

天色更暗了,外婆的声音越来越焦急。她急巴巴的声音停顿了片刻,忽然变得柔和起来:“惠子啊,天黑了,快回家吧。”我迟疑着,不敢贸然答应。“细宝哎……满崽呀……”外婆的声音越发像掺了蜜。我从来没听过她这么柔美的声音,有些受宠若惊,迟疑着,怯怯地往回走。远远地我看见外婆脸色铁青,手提荆条守在大门口,风干的荆棘,格外坚硬锐利,我想要缩回身去,可是已来不及,我一时呆怔在那里。

外婆几步跳过来,眼看荆条伴随着咆哮落下来,我睁着一双大眼睛,犟在那里,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在脸上汹涌着,但我倔强地不说一句求饶的话。外婆这才收了手,恨恨地剜了我一眼,一边骂,一边抬手抹眼泪。外婆递给我一只蓝花瓷碗,碗里卧着半碗米饭、一只煮红薯。我接过碗,一边吃,一边小声地呜咽着,泪珠子吧嗒吧嗒掉进碗里。沾了泪滴、带有咸味的红薯,被我飞快地一并扒进嘴里。“不许哭,再哭就不准吃饭。”外婆呵斥,“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青龙在脚旁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我,用舌头舔我的脚跟。桌上的小鱼小虾被外婆炖得白惨惨的,散发着一股鱼腥味。我一口都没尝,我把头低低地埋进碗里,一边扒着饭粒,一边抑制不住地发出低微的抽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