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生活像什么呢?我觉得每天都有一只老虎在后面追,每天都有一把火在后面烧。在那种情况下,我想坐在书桌前安静地读书写作,可能吗?那只夜壶灯,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了。
若干年后,我去河南南阳和湖北鄂州做文学讲座,讲座之后的现场提问环节,两位中年妇女的提问让我印象深刻。
一个人问:“我年轻时热爱文学,但结婚后公公婆婆身体不好,先后瘫痪在床,我一直伺候他们到离世,我也差不多老了。我仍然热爱文学,现在开始写作还来得及吗?”
另一个人问:“我婚前热爱文学,但是婚后需要照顾的孩子和老人多,等我拼尽全力把孩子送入北京某全国着名高校,我也到今天这个岁数了,我继续文学创作,还来得及吗?”
她们的问题让我发呆,让我差点落泪,让我想起那些辛苦奔波的日子。在那样的日子里,我的夜壶灯在哪里呢?
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远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很多个夜晚,我半夜醒来,坐着发呆,我在寻找我的夜壶灯。它在迷茫的夜里,在一团一团黏稠的雾中,我需要费很大的力气去寻找它。我像寻找丢失过两次的患孤独症的儿子一样,在街头的角落里找到他的时候,筋疲力尽,泪流满面。
我相信那两个向我提问的、曾经热爱文学的中年妇女有过和我类似的感受。
四、
我在生活中碰到了很多错过风口而不忘梦想的人。这些人和我一样,大部分辛苦劳碌。他们在生活中忙碌、奔波时常弯腰妥协,但是身上必然会保持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外在的形式是多样的。
我有一位作家朋友,他写的小说发表在很多刊物上。他有一个患脑瘫的儿子,并且和老婆离了婚,一个人靠开出租车支付孩子的治疗费用。他的作品都是在轮休的时候写的。每次参加笔会或文学会议,他既兴奋又为难,因为他需要提前很长时间去协调请假,去做准备工作。
在襄阳我有一位姓周的诗人朋友,他白手起家,创办了一个电器厂,他当老板以后还经常为节约一点费用干一些与砖瓦打交道的粗活,但是他接待文友、承办诗会时总出手大方,他那里成了当地文友聚会的乐园。他的手很粗糙,但是他用这双手写出了清新细腻的小诗。
这样的人在生活中有很多,包括我。
我也一直不让我的夜壶灯熄灭。记得在最忙碌的出差的路上,在宜昌市云集路的一个书摊,我看到两本略带先锋性的杂志。我把它们买下来,走到哪里背到哪里。在家里吃过晚饭后,我总是绕到很远的有文学书籍的书店那里散步,在里面翻一翻、看一看,或者买一本书,像拎一只夜壶灯一样拎着它走。
在我四处奔波为儿子治病的十几年里,我大部分时间花在挣钱和儿子的治疗上,但是我始终丢不下作家梦。我买了很多期刊和书在奔波中随身携带,随时提醒自己,眼前有一只夜壶灯;我还深入到社会生活最痛苦、最直接、最琐碎的第一线,这使我同时以两种眼光审视着我们这个时代的生活和文学,也看到了新世纪后的文学在复杂的社会生活中踉踉跄跄的步伐。
我站在两边看,用两种眼光看,看到了单纯站在一个角度,甚至站在风口所看不到的风景。我和那些沉寂在生活中却不失梦想的大多数作家一样,在劳碌中紧盯着我们的夜壶灯,同时也紧盯着我们的社会生活。我们会发现,真正的文学并不在那些所谓的风口,并不在那些浪花的高处,而在生活的深处。只有在这些地方,才有时代之象。
在一篇一篇地书写身边故事的时候,我发觉那只夜壶灯又回来了,不,它其实一直就在我心里,只是过去我总是到很远的地方去寻找它。它其实一直亮在我们百孔千疮而又疲惫不堪的生活中,亮在和我一样每天辛苦奔波的普通百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