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湄洲岛,人吃索面,菩萨也得“吃”索面(菩萨“吃”完还是人吃)。几乎所有的拜拜(祭拜)都得用到索面,也因此造就了一道湄洲名菜“妈祖面”。“妈祖面”发轫于湄洲妈祖祖庙,按照岛上的传统,拜妈祖得用到“茶酒”“面饭”“肉蛋”“果盒”“斋菜”等,其中“面饭”指的是索面和米饭;“斋菜”泛指炸紫菜、炸黄花菜、炸香菇等素食炸供。祖庙用这些供品拜完妈祖后,就简单处理一下,把索面焯了,拌上蒜头油,码上炸好的紫菜、香菇、黄花菜和鸡蛋丝等给远方的香客吃。带有信仰加持的索面吃得大家念念不忘,于是索面借着妈祖的名气以“妈祖面”慢慢流传开来,直至“妈祖面”渐渐成了索面的代名词。
一碗索面,可以说是百家百味;一碗索面,更是人生滋味。索面的故事还在续写,我永远相信在这座小岛上,人在面就在。
像番薯一样生长
儿时我在岛上的莲池村有一个玩伴,他的名字叫“番薯仔”,之所以叫这名是因为他妈妈叫“番薯花”。开花结果,是植物的一生,也是人的一生。海风中的番薯花开得艳丽、倔强,好似海岛人的大半辈子,甘苦自知,顽强向上。
番薯,对于任何一个福建沿海人来说都有着超凡意义。20世纪90年代出生的我已不知道什么是饥饿,家中长辈常回忆起他们在困难时期靠着番薯干度日的时光。1950年出生的大伯是一个读书人,“饥饿”二字深深地烙印在他的青少年时期。大伯曾与我谈起往事,他念高中时,家中缺粮,他每日午餐时只能将三片地瓜干掰成七片,再泡一些水放在学校食堂蒸煮。他是个好面子的人,每次蒸饭生怕被同学瞧见,总躲躲藏藏,老师看他不对劲,拿过饭盒,打开一看,又慢慢合上还给他。事后,老师找到我奶奶,问为何如此克扣孩子的口粮,奶奶流着泪说道:家里也没粮食了……老师回到学校后,随即就给大伯申请了学生补助粮。时隔多年,奶奶还深刻地记着,那天大伯放学后一路飞奔回家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的场景。
自古以来,福建沿海人开启的都是“困难模式”的人生版本。因自然条件限制,这里的粮食产量一直都很有限。明末,福建天灾频发,沿海老百姓食不果腹,福州长乐商人陈振龙从东南亚带回番薯藤引植,后经推广,有效缓解了福建乃至全国的饥荒问题。福建人为纪念陈振龙之功德,在福州乌山上修建了一座“先薯亭”以供后人瞻仰。
从陈振龙在福建土地上插上的第一支番薯藤开始,福建人的命运齿轮便开始转动,饥荒缓解后随之带来的是人口增长。或许我的某位祖先就曾靠着番薯繁衍出我的另一位祖先,后来的后来才有了我。
时至今日,行走在湄洲岛中南部,依旧可以看见一垄垄番薯。番薯之于我们的意义早已不是果腹,那是几百年来先民传承下来的种植习惯。每年春末,是种植番薯的季节,人们犁田翻土,割下番薯藤插进旱地里。湄洲岛田地多是沙质土壤,保水性差,要种活番薯苗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6月,岛上的天气已近炎热,农民们在清晨或者午后,要到山塘或者沟渠里挑水灌溉番薯苗以确保幼苗不被烈日灼伤。一担水是80斤,灌上一块田常要挑十来回,这不是一件轻松的农活。然而,番薯成活后也不能当个甩手掌柜,还要常浇水、施肥。农民们认为种下一片地就要不辜负土地不辜负粮食。记忆里,在我奶奶还能下地干活的时候,她每日下午都要下田巡视一番,看看自己家的番薯长势可好。记得有一次,她空手下田,天黑后才回到家里,我问她做什么去了,她说看番薯蔫了,在田边捡了一个塑料袋,一袋一袋地给番薯浇上了水。这便是农人的坚韧。
番薯的一身都是宝,深受岛民喜爱。嫩叶可以当菜吃;大番薯可以直接煮着吃,也可以切片、刨丝晒干后储存起来吃;小番薯磨了可以洗出番薯淀粉;番薯渣可以喂猪,番薯藤可以喂羊……
在久远的番薯食用史中,湄洲岛产生了属于自己的番薯饮食文化,最具特色的便是对番薯淀粉的运用。番薯淀粉用湄洲话叫“粉精”。制作粉精得先将番薯研磨成番薯渣,接着用清水淘洗出番薯渣中的淀粉,再用滤网过滤出淀粉浆储存在瓦瓮里沉淀,沉淀完毕后倒去余水,洁白的淀粉块便留在了瓦瓮底部,随之挖出晾干再捣细就完成了。
湄洲人不像莆田平原人那样会将粉精拿去做索粉(番薯湿粉)和粉精片(苕皮),我们认为这两种食物不顶饿且制作麻烦。粉精在湄洲的妙用是作为食物的配角,悄悄转化食物面貌,为主材添彩。比如在烹饪海蛎的过程中粉精就不可或缺。海蛎是一种遇热收缩很厉害的食材,收缩后的海蛎口感不佳,风味也失去了大半。炒海蛎考验厨师功夫。海蛎薄粉上浆,热锅冷油,快速翻炒,极速调味,炒海蛎即成。一盘好的炒海蛎要粒粒分明,海蛎要嫩,滋味要足,油多了则腻,油少了则坨,烹饪起来看似简单实则不易。
粉饼(湄洲岛风格的海蛎煎)是湄洲日常节庆中最常出现的家常菜肴之一,听名字就知道这菜离不开粉精。鲜海蛎、炒过的包菜、胡萝卜丝、豆腐碎加以调味料搅拌,厚粉上浆再次搅拌,热锅冷油将粉浆摊入锅里煎熟即可。其实湄洲粉饼并不是饼状的,而是碎碎的块状,至于为什么要叫作饼,我也一直没想明白。
湄洲岛的宴席中也离不开粉精,它又将和海蛎搭档,出现在宴席的最后一道菜,这道菜的名字叫作“蚮糇”,就是海蛎汤。海蛎薄粉上浆备用,蔬菜高汤沸腾后大火转小火,接着将海蛎一点点地放入汤内,待粉精定型后转中火煮至沸腾。这道汤是湄洲妇女们的最爱,同时也是当场评判宴席厨师水平的重要菜品。湄洲人认为好的蚮糇汤汁不能因为使用了粉精而有黏稠感,海蛎要粒粒可数,挂粉不可太厚,若是厚了吃起来粉精味过浓,若是薄了则海蛎收缩品相就不佳了。说来也确实挺难的,几十桌的宴席,十几斤的海蛎糊糊下到锅里,要达到湄洲标准,真是考验厨师功夫了,毕竟众口难调。
除此以外,粉精可以和大多数肉类食材配合进行油炸,莆仙名菜荔枝肉即是猪里脊和粉精的一场完美融合。当然,湄洲人的炸虾、炸鱼也都离不开粉精的配合。
现在的光景好了,似乎没有人过着长年饿肚子的日子。番薯也由岛民的重要口粮变成了“替补队员”。即便如此,如果让我选择一种花来当湄洲岛岛花,我也会将这一票义无反顾地投给迎风盛开的番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