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洲食物三题(3)

豆腐喂

大约20年前,湄洲岛上还有很多不同行当的生意人走街串巷吆喝着做买卖。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杀猪的和做豆腐的叫卖声就能传入耳朵。卖豆腐的一般是女性,骑着三轮车,叫卖“买豆来喂”,听起来富有节奏感又清爽。而买猪肉的就光喊一个字——“肉”,声音低沉冗长,听起来他们的力气似乎都在夜里杀猪时都用光了。

湄洲岛上的旱地除了种番薯和小麦外,还轮种一些豆类作物,一种是可以用来榨油的花生,另一种是可以用来做豆腐的白豆(大豆)。湄洲的沙质土壤特别适合豆科植物的根瘤菌附着,它们的存在能把空气中的氮转化成氨让植物吸收,故而岛上白豆的产量、蛋白质和脂肪都特别高。我记得小时候家家户户都有一把链枷,在白豆收获晒干后,孩子们都抢着去打场。打下的豆子会被家长们储藏起来,等到过节时拿出来做豆腐祭拜菩萨。

我家厝后原有两家做豆腐的,一家叫“铜筐”,另一家叫“车迟婆”,在那儿不用等逢年过节也能买到豆腐。“铜筐”和“车迟婆”是两个男人的名字。铜筐的老婆叫梅者,名字挺雅的,只不过村里的梅者太多了,为了分清她是哪个梅者,大家都喊她“铜筐梅者”,这名字充满了东洋风情。

铜筐和梅者家在马路边上,可以让人轻易窥见他们的生活。十次经过他家门口,能有八次看到铜筐醉醺醺地坐在埕头砍柴。梅者时不时劈头盖脸地骂他:“主卜无咯,酒食卜去死!”都说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做豆腐。梅者不容易,做豆腐、卖豆腐都是她,她累死累活撑起了家里三分之二的天,这也确实需要用劲爆的语言来发泄压力。不过,梅者也就对酒鬼老公那么凶,对别人很热情,整天笑嘻嘻的,十分淳朴。以往春节前后,我常去他家买卤水回家做豆腐,她总会拉着我的手问我是谁家的阿妹(岛上只要是孩子都叫阿妹,不管性别)。我得自报家门,我是谁的孙子谁的儿子。然后她会感叹一下,哇,长这么大了!这个对话每年都得进行一遍。

春节前后多祭祀拜拜,做豆腐炸供是岛上的习俗。我家一般是元宵节前几天开始做豆腐,我妈会提前一天泡好黄豆,第二天一早提去磨。磨完把豆渣倒在滤网架上,两手扶着木架子,吱吱呜呜地滤生豆浆。通常豆渣包在第一遍是滤不干净的,这时候得再添清水进去,把衣袖撸得老高,伸手进去搅拌,再滤一遍。豆浆滤完后拿去煮,这活一般由奶奶来,烧柴看锅她一人搞定,别人做她不放心,怕把豆浆煮糊了。她是个强势的女人,凡是需要技术的活一般都亲自来,所以点卤的也是她。我妈自然不服,常讽刺奶奶自认天下第一。还好我妈是童养媳,两人亲如母女,要搁别人家非吵起来不可,到时候我该帮谁都不知道。

豆浆煮好后,我妈会用鲎桸把豆浆打到大盆子里,奶奶点上卤水就能生出豆腐花。之后,妈妈会叫我把大盆子一起抬到井边,把豆腐花倒在铺好滤巾的模子里。倒完后再合上滤巾、盖上模盖。我再搬一块大石头压在上面,一会儿豆腐就生成了。

我爸的兄弟多,做豆腐时一连要煮好几锅豆浆,奶奶担任技术总监,我则能挨家挨户把豆浆喝过去。爷爷在世时喜欢吃豆浆烫兴化粉。兴化粉是一种极细米粉,豆浆烧沸投入米粉,候个三两分钟就能吃,虽然味道单一但豆香扑鼻,每年春节他都能吃个过瘾。

做完豆腐后,大部分的豆腐会被切成四方薄片,稍微晾一下再拿去炸,为的是方便拜拜和储存。这几年我哥生了三个孩子,我妈要带,忙得很,烰豆这种耗时的琐事常由我来做。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豆腐片下油锅,翻翻面,炸至金黄了夹出来就行。炸豆腐片时,豆腐时常会鼓起一个大包,由此我寻思创新了一道菜:蒸包肉烰豆。即把豆腐鼓包剪口,塞入三肥七瘦的肉末,装盘蒸,出锅时勾芡上甜口的酱汁。蒸过的烰豆皮有嚼劲,内部夹杂肉香的豆腐鲜嫩多汁,挺好吃的。

我奶奶也创新过炸豆腐。第一次炸完的豆腐,切条再炸,炸得脆生生的,直接吃或者煮面条都好。奶奶在食物上并无太多追求,对于她来说,这样的做法无非是要让豆腐更耐储存。

湄洲岛人也很喜欢吃新鲜的豆腐,从鲜食豆腐习惯上可以窥见湄洲岛饮食的另一大特点——简单粗暴。鲜豆腐不做烹饪,掰成婴儿拳头那么大块放到碗里直接蘸酱油吃;或者掰了拿去炖猪骨头汤。女性坐月子时,湄洲人常把豆腐、豆皮、黄花菜、虾仁加在一起炖汤给她喝,这种高蛋白食物确实很适合产后恢复。在日常生活中,豆腐经常和鱼干一起烹饪。豆腐炣巴浪干是湄洲岛最为家常的小菜之一。锅里倒点油,豆腐小火微煎,煎黄了,倒入泡好的巴浪干,加水、蒜瓣、姜片、盐、酱油、蚝油、陈醋,大火烧开转小火咕噜咕噜慢炖,汁水收了加一丁点白糖提鲜就行。有趣的是,在湄洲除了炸豆腐以外,其他时候煮豆腐都不用刀切,而是用手直接掰开,因为湄洲人认为掰的豆腐会有孔洞,在烹煮的过程能更入味。

豆腐身段柔软,作为一种百搭食材深得岛民喜爱。湄洲豆腐不同于莆田陆地豆腐,它的含水量更低,吃起来实实在在,离了那个岛,其他的卤水豆腐也就没了那个味,因此湄洲豆腐成了不少离家湄洲人的食物念想。

时间过去了好多年,厝后的铜筐、梅者以及车迟婆岁数也大了。他们将自家烧了几十年的炉火熄灭,白石村里也就没了卖豆腐的人家。吆喝声隐去,每天凌晨飘到我房间里的世界上最醇厚的豆浆味也消散了。村里的阿妹成了家,工作也越来越忙,每次回家过节,总觉得节日气氛越来越淡,归根结底是自己把节日过简单了。想到奶奶年老了,我们家好像也有很多年没有自己做豆腐了。过节嘛,就是要全家人都忙碌起来,煎上一鼎粉饼、做上一起豆腐,食物传递着节日的温度,也赓续着这座小岛的饮食文化。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明年春节和妻子也学着做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