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福建的姑娘赵小米说,原计划去厦门,又觉得厦门太近,不如一步走远。为何走远?应是年轻的心使然。作为大一新生,她拥有最富饶的自由,可谁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可能“私奔”出去。我说我是最好的例子。彼时,我已结婚三年,妻子辞职在家带娃,如果不是与北京一家出版社签约写书,我恐怕也只能“相妇教子”,保持“两点一线”式庸常。山西樊豪则是逃避父母的掌控,他不愿就职于父亲一手安排的单位。父亲看上去很风光,遗憾的是一辈子都窝在那个岗位不升不降,在他看来超级憋屈。他是第一次跑这么远,在火车站候车时,他紧握拳头——要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无论曲折、顺畅,都得活出自己的模样。在柔和灯光下,在海鲜味弥漫的餐桌上,一群人选择放下包袱,从不同口音、故事里找到认同感。胖哥起身拿过吉他,就着发酵膨胀的夜色轻轻哼唱。先是《鹿港小镇》,再是《南屏晚钟》。我们自然而然投入进去,这样的地点,这样的时间,这样的情结,这样的声韵,一切都显得妥帖。
歌声按下轻柔的羽翼,像人停下奔跑的脚印。胖哥微醺,敞开胸怀,把两条肉嘟嘟的胳膊挂在椅背上。早春二月,他的故事一如潮水,跌宕湿润。回溯至2014年,他和好友还坐在上海某栋甲级写字楼里,十里洋场夜色斑斓,偶尔有歌声从高楼里跌落耳膜。那种喧嚣,是都市之美,专属于上海,却并不属于他们。就这样,一个冲动浮出水面。逃离钢筋水泥,遁入大海深处,开启另一种生活方式显得格外强烈、重要。朋友带着妻子与胖哥辗转来到东福山,一眼相中居高临下的校舍。“你远远看,会觉得这座废弃的学校像凌空之鹰,我们那时很敬畏苍鹰,觉得它无拘无束。”当拾级而上,蒲公英夹道而生,稚嫩明丽的黄花让他们想起海子的诗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最初的欣喜不久之后降温,现实使他们面临分别。朋友的妻子怀孕,海岛缺乏医疗、教育资源,清贫生活不再适合新生命的到来。一艘轮船经过三个钟头将他的朋友们送进沈家门,等候常规轮开往普陀岛,最后搭乘飞机回到上海。从出发到返回,短暂的时间,漫长的经历。他们离岛而去,留下一把吉他,陪伴着胖哥的无数寂寥之夜。
放下吉他,胖哥举起酒杯,我们一饮而尽。
3、
传说不会因岛屿偏远而忽略它。据说东福山得名于徐福东渡时偶然落脚于此。2000多年悠悠逝去,徐福是否来过,我们不得而知,唯有“风的故乡、雨的温床、雾的王国、浪的摇篮”依旧从渔民口中娓娓道来。小岛住人历史仅百余年,2015年,常住人口不足50人,原生态环境保持完好。岛民以温州人、宁波人居多,他们是幸福的,两地方言并没有阻碍他们有效沟通,而在情感上,他们早已形同一家,守望相助。要不然,我们怎么能喝上啤酒、洗上澡……
那位采青口贝的老人,祖籍宁波。为讨生活,先人们摇着小橹,每遇一个岛,就登上去察看有无容身的可能,一个岛一个岛看下来,不知不觉就到了东福山。再往东看,幽蓝一片,穷无际涯,不见半星墨点。茫茫大海上,一星黑点就是一座岛礁,就是一片宝贵的领土。祖先们怀着感恩与敬畏之心在此结庐而居,是丰富的渔业资源挽留住他们,也是丰富的渔业资源繁衍了他们这一支脉。
老人年轻时和父亲一起打鱼捞虾挖青口贝。站在半山腰上俯瞰,海中青占鱼群黑压压一片,何等壮观!“放出两艘船,拉起网围过去,青占鱼就主动跳进去——太多了!拉都拉不动!”回忆往事,老人心绪复杂,起初十分自豪,随即又倍感哀伤。那时,谁都觉得大黄鱼、乌贼、青占鱼捕也捕不完,足够养活子子孙孙。结果到了老人儿子这一代,他们心思不再贴着渔船、渔网、小岛、大海,而是飞到了城里。听说定海多么繁华,房子多么高大,姑娘们多么美,钱多么好挣。
老人深深叹口气。他向孩子们传授祖先留下的谋生之法,如何捕鱼、看天象、修补渔网、打造渔船……孩子们却一概兴致索然。老人只能不断地出海,攒钱,祈求大海馈赠、保佑,直到将两个孩子全都安然送出大海,送达陆地。现在,他已垂垂老矣,再无力气出海,不得不挖青口贝,能卖就卖,卖不出就自己慢慢吃。“毛娘也好吃哎!”老人口中的毛娘,就是青口贝的俗名。
返航前我们再次遇见老人。他正在码头下面的斜坡将一篮青口贝拴到缆绳上,拴完篮子,沿着石质斜坡缓缓攀爬上来。我急忙帮他拉绳。彼此肩靠肩,亲切感让我忍不住问他弄不动怎么办。他一边使劲,一边说不晓得,听命呗!问他会不会去城里,那里有孩子的照顾,生活条件会好很多。他摇摇头,“住惯了,再说孩子们房子都小,怕是住不下。”
4、
耳边响起招揽生意的声音。循声望去,瞧见台阶上站着个中年妇女,双手举着块木牌,写有宾馆名称。
这个女人正是与我们同船来东福山的那位。几天前,船已驶过朱家尖海峡大桥,向深海区域航行,浪花已由浑浊渐渐转为淡蓝色。彼时,我正站在船只的发动机区域,噪音大。这个女人离我近,扯着嗓子问我是去庙子湖、青浜还是东福山。我说,东福山。她一听,当即掏出名片,建议住她家宾馆。
我接过名片,扫了一眼就放进包里。她不甘心,硬凑过来跟我聊天。她老家在东福山上,2000年前后为了逃离孤岛,嫁到了外面。我不太清楚她口中的外面是哪里,便回头问她,她说宁波。她和丈夫进入鄞州区一家电子厂,每天12小时两班倒。年轻时,满以为外面世界多么富有和美好,可惜努力了十多年,最终所获甚少。尤其是常年电子产品辐射、久坐、熬夜,给身体造成了难以修复的损伤,她由此怀疑逃离大海到底算不算一个正确的决定。
远离大海的人,因为追慕海浪、海蓝、海风、海景、海味、海趣,不舍千里万里,像追求信仰般来了;深陷大海深处的人,却又为了逃离台风、咸涩、孤独、落后,攀附住各种机会突出重围。多少个少女,初心躁动,想要远嫁他乡。多少个儿郎,向往自由,打拼在异地。大海充满矛盾,一面面临喧嚣、骚动,一面又愈发显得空洞、冷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