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她和丈夫、公婆、朋友反复计议。逃离大海困难重重,逃离城市更是阻力不小。她陷入两难境地,失眠来袭,一度陷入抑郁。几近崩溃时,上初中的儿子搂住她的肩膀,安慰她,鼓励她。正是这次回家,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怎么做。她把想法说给丈夫听,丈夫也为之心动,认为这几乎没什么成本,只需把老房子按照宾馆样式略作改装。不过她不满足于此,想要融入年轻人的想法,要打造东福山的特色,不仅突出大海元素,还要展现刚刚萌芽的民宿文化。
现在想来,我对她多少怀有愧疚之情。她或许是第一批返回大海深处的人。她的回归,注定要带动更多人正视这种“返乡”。当城市不再能满足一部分人的精神诉求时,故乡是个很好的归处,即便是它的孤寂、荒凉、原生,也都有积极的意义。
5、
临近中午,船只抵达庙子湖。
庙子湖比东福山热闹,甫一下船,就被浓郁的海之味击中。它弥漫、渗透、穿越,无处不在。它洋溢、热情、饱满,既虚幻,又具体,引领我们寻寻觅觅。果然,在距码头不远处发现了紫菜。紫菜被岛民们整洁地铺在竹篾筛子上,薄薄一层享受阳光的烘焙,墨色中闪出七彩油光。筛子斜倚墙壁,壁上画着彩绘,无声地讲述着岛民出海打鱼、庭院织网、晾晒鱼干的故事。鱼干又叫鱼鲞,在岛民生活中意义重大,正是这些经阳光呵护过的、风味独特的鱼鲞、虾鲞、蟹鲞,使得很多个恶劣天气里,岛民生活有了保障。游客服务中心门口,岛民们摆出长长摊位,各种鱼鲞琳琅满目,各种气味叠加混合,炮制着庙子湖特有的气息。它具有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性。倘若到海边一游后,没有捕捉到大海的气味,这种出行是不完整、有遗憾的。幸运的是,庙子湖有着浓郁的生活气息,期待已久的海鲜面将会豪爽地把我们引入东极镇深处。
大碗,海鲜,粗面,汤浓,汁稠。在中街山路路口,一家朴素的饭馆墙壁上挂着海鲜面图片。海鲜面由波纹面、花蛤、蛏子、鱿鱼、小黄鱼、皮皮虾、梭子蟹组成,像盛大的演出,主角在筷子的挑拨下,精彩亮相。在海边,田少,蔬菜稀缺,偌大海碗里,不见一棵蔬菜。我开玩笑,说这是我第一次吃全荤面条。
吃过海鲜面,连打几个饱嗝,缓缓走进中街山路,山路倾斜、逼仄,有倒陡的感觉,故又名“倒陡街”。周边散落着东极岛历史博物馆、医院、邮局、银行,算是岛上最繁华地段。几个同行的女孩子一时心血来潮,蜂拥到邮局买明信片,写上“我在东极岛想你”“东极东极,太阳升起的地方”,盖上东极镇邮局戳印,满满的温馨浪漫。
我有一个关于东极岛美食的写作任务。但东极岛毕竟是小地方,在茫茫大海深处,也是小众的旅游地,这里食物匮乏,除海产品外,食材种类有限,饮食文化也无法与外界进行应有的碰撞。东极岛上都是家常面,没有谁经过专业的厨艺培训。然而,我无法从记忆中抹去东极岛的味道,它以淳朴的海岛风味萦绕在心,就像这座岛屿在茫茫东海饱受沉浮般倔强、顽强。
6、
塔塔青旅胖哥问我们环岛游时有没有看到羊粪。确实,在西山头,一粒粒黑巧克力豆大小的东西一度引发我的好奇。原来,这些山羊属于另一种传奇。
山羊生性活泼、好动,攀岩能力极强,它们的主人精力有限,只能将其散养。散养过程中,发现它们喜欢满山跑,时不时跑到西山头,岛民常有意见。羊群主人很着急,生怕毁了庄稼,但又碍于人力有限难以管理,于是与大家商议,谁在西山头抓到山羊,就是山羊的主人。“说来也怪,这么多年了,竟无一人抓住,因此岛上流传着一句话,叫‘山羊是东福山最自由的圣灵。”
在向老人购买青口贝后,我们意外见到了那些山羊,一只领头羊引领着三四只,以光一般的速度纵跃于绝壁之上。山羊没有手,却将四蹄深深钳紧了东福山一石一草的骨骼与经络。那一群山中精灵,是东福山可遇不可求的风景。
即将告别庙子湖,告别东极岛,站立在甲板上,默默凝望着海岛上的石头房子、层次分明的山势,它们渐渐像一块块坚硬的铁耸峙海浪之上。大海拥有自己的磁场。
船缓缓向前,海浪拍打船舷,海鸥嗷嗷鸣叫着盘旋在船尾,海岛寂静无声地后退。赵小米忽然兴奋得手舞足蹈:“那就是我们福建的英雄——第一位登上东极岛的财伯公。”她一手扶住左舷,一手指着山间缓缓浮现的灰白雕像:“财伯公渔船被风浪掀翻,意外漂向东极岛。为避免后来的渔民像他一样遭遇风浪,一到恶劣天气,他就点燃火把提醒渔民……”
感人的故事,听一遍就能记住。我相信是一位老人,将人间烟火根植于这座岛屿,于是,有了后面的一群人,或垦荒耕种,或劈石筑屋,或结网造船,或出海捕鱼,各司其职,各谋其生,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自此以后,历史不再有空当,东极有了东极的味道。
这味道,由日月、星辰、海洋、烟火共同酿造而成。老味道,向来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东极只是大海深处鱼子大小的岛屿,整个舟山群岛,整个中国沿海,无处不在的海之味,让生长在海边的人有了相同的肤色,共通的情结,身体散发出大海的气味,肠胃蠕动着海洋的波澜。海岸线是一条情感纽带,滨海而居的人有着相近的命运,他们自然而然形成一个命运共同体。有几位朋友,他们搬离海岛已多年,但笔下的文字,无不弥漫出海洋的味道。大海的欣欣然,孕育出海岛文化。大海的情绪化,也践踏着海岛的生命防线。每每透过他们的文字,我总能听到他们内心跳跃着紧张与惶惑,倾泻着抗拒与挣扎,奔涌着希冀与祷告。那些文字,不是落在纸面上的文字,而是生长在灵魂深处的悲欢离合、休戚与共。
从一枚青口贝曼妙的弧形硬壳上,我仿佛看到海浪冲击、沉淀形成的沙滩,嗅到天涯海角冉冉升起的晨烟暮霭。其中,孕育着轮回与接力,濡染肺腑的韵味,奏响扣动心弦的韵律。每当这时,我总是习惯性双手盖住耳朵,于是双耳便在青口贝那般优雅的弧度下,聆听海潮声声,起伏与激荡。